原创长篇小说《深宅暗室》连载
(2018-06-19 19:0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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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女作家-柴瑞林代表作《深宅暗室》 |
天完全黑下去。
王妈一家早已回去。
白娴妮将平时很少全部打开的各个地方的院灯和屋灯全部打开,偌大的吴家四合院,顿时金碧辉煌,四到处再无一丝儿阴暗。一则她怕,怕什么呢?很难清楚,只有吴强的两条腿能说个具体,其余全在迷惑中。她在院子来回地走,由玻璃窗看到两个喝醉了酒的男人:一个是她的男人吴强。一个简单的、粗鲁的、狠毒的、健康的、但只有头颅、上肢和躯干的男人。现在严格说起来,他也不是完全的男人,他已失去了一大截阳物和全部的睾丸,只能说他在过去是一个康健的男人。白娴妮对母亲说过:我的命真苦,吴景是个各部分完整的人,脑子却失去了作用;吴强脑子清醒着,却只留半截坐在轮椅上;天下什么事情都可以相互补,就这两个男人不能相互补短,何况吴景已不再是自己的人了。这么几年,我过的什么日子,谁见了不说我也和他们一样傻了呆了,苍白了,软弱了。再这样下去,还不知成了什么样儿。另一个是今天才认识的华杨:从他的清秀异常的面貌可以断定他是个聪明善良的人,在背诵中她看到他有一定的文学素养,不是那种无知无识的蠢才,年纪正轻,美如妩媚的阳春;他有没有卓越的思想和崇高的德性以及伟大的灵魂,这要较长一段时间的观察,不是一下能识得出来的。一个人的好恶不能虚构和凭心渲染。黑亮的头发衬托着他那英俊的、美好的脸膛。一对满盈叽讽的眼睛,反映出他对世间的假恶丑的深恶痛绝。也许是这样,这是她的看法和联想。他现在睡在客厅的床上,将被子掀到一边去,在玻璃窗上,在屋内明亮的灯光里,她看到他修长的身躯,威严的表情,宽广的前额。她想,他一定具有高超的智慧,在音乐上或在文学上或在平常的工作和接人待物上。总的说来,她认为在他的身上是那样的调和、悦目,使人脱俗,使人欣慰和鼓舞。今天诵诗中出色的记忆力和选诗的针对性已使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时,华杨翻了个身,侧面卷曲着身体,又沉沉睡去。惊得她忙忙往远处挪着,心下说:他要是突然起来,朝外走来,发现了自己在看着他,该是多么难堪的事呀!无论怎么说,她已把他身体的各部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这在平常认识生疏的人是不可多得的观察机会。可是自己为什么要观察他?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今日是邂逅相逢,天一亮他就要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从此不再进这高深的吴家四合院,他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嘛。想到他要离去,一夜的时间能有多长,一种无名惜别地难以填补的空虚袭上她的心头。她看着他,看着他。她问自己,为什么有些人一见面就有好感,就愿意在一起,一说离去心中就不喜悦呢。有些人朝朝暮暮在一起,还不见得非常喜欢,那怕说现在就分离再不相会,心中也会毫不在乎。人们说人和人的感情可以培养,那何以见得。吴景和吴强是同胞兄弟,自己多么钟情吴景,和吴强的结合还是为了吴景,吴强和吴景同时喜欢自己,甚至在吴强的举动和表情言谈之中也或多或少能找到和吴景相像之处,每次她便和他亲热起来,由于这种原因,她并不嫌吴强残废,高位截肢,已失去性行为和生育能力。但她却嫌他一些吴景没有的明显的缺点和毛病,难以忍受。
她想到吴强所说的吴景和金发女郎,意识到事情的蹊跷,非同一般。难道他一点前情不记?为什么?为什么?有什么重大问题使他这样?历史剧《陈世美》不就是权势所迫么!世界上这类事很多,中国有、外国有,现在有,过去有,各有各的原因和根蒂。只要吴景好她也放心,和他的弟弟吴强平平静静过完这一生。什么夫妻生活,什么生儿育女,她都不再奢望,现在最大的不快即是和他没有共同的思想爱好,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谈论的。他又玩乎职守,送了残了那么多人,给多少家庭造成悲剧。她多么瞧不起他。比如他今夜因酒送命,她也会毫不伤悲的送终。她走在他卧室的窗前,在明亮的灯光里,看到他肥壮的头颅和躯干,十分丑陋地躺在梦思床上,又联系到那两条另着的渗白的腿,不禁一阵恶心和寒战。她认为他可怜而可憎,死有余辜。她觉得他虽残废,却很有春心,只要谈到漂亮女人就兴奋,激烈、不知所以。他常常要她坐得离他很近,从头到腿地抚摸着她,用红热的肥大的脸亲她,并无休止地要求接吻。她觉得自己的感情已经泯灭,再不会复苏,那只是过去的事情,只是在吴景未疯傻之前的事。和吴强的新婚之夜,在他的极度激烈地狂欢之中,她觉得自己不受任何感染。如一个旁观者一样,几乎能看到吴强和白娴妮仿佛不是自己在做爱,她同情和吴强做爱的女人,她认为她应该逃遁,最好就没有今天的新婚之夜。仿佛又觉得是她自己在他的怀抱搜寻着、体验着有无吴景的气息,每当她兴奋时都喊着吴景的名字,吴强往往纠正说:“别喊我哥的名字,我是吴强,她便沉默下去,不再有任何声息。吴强现在这么样了,她觉得在一个方面她得到解脱。她只要伺候着他,在他的音容笑貌中体会吴景的温馨即满足了。她决不诅咒他,不想使他从吴家的四合院消失,只有这样,合法地呆在四合院里,等待吴景的消息,才可以搞清吴家四合院的令人迷茫的秘密。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另外有一种生活,是与一个知情知意人的生活,主要是精神上的一致。这么高的墙,这么厚重的大门,既使自己是极高的红杏也出不了墙,只有墙内开花,墙内红了,或者说孤芳自赏。
她什么都没有去看,只是沉思,早站麻了双脚,她说:
“噢,我应该坐在石桌前休息一会。”
她直着腿脚坐在石桌前。
在院内的灯火之外,是灰蒙蒙的深夜,月亮一点都看不见,也许她被吴家四合院这些灯盏的光亮所排挤吧,只有极微弱的星光在空中停留着。她听到高墙外有几家的电视机和收录机播送着现代的剧目和歌曲。那声音也是疲乏的,毫无生气,无垠的沉闷和寂寞宠罩着无边无际的世界。
她想她应该去自己的卧室歇息,慵困得软面条似的身躯不想立起来,走进去。这时华杨已酒醒,伸着懒腰走出来,也许要小解,当他看见她还坐在院子时,惊讶地说:
“噢,你怎么还没休息?”
她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慌乱地说:
“你怎么起来了,还觉得难受吗?我是看了看吴强是不是好着。每夜都要看好多会儿的。”
“他遇难后,多亏你照顾,你挺劳累吧?”
“是很劳累,其实也没什么。”
她说着,让了让说:
“你请坐下来凉快凉快,虽是冬天,可今夜一点不冷。加上你喝多了,应该是很闷很烦燥,是吗?”
他走过来,坐在另一只石凳上,和她对面,他说:
“我的酒量很大,但平时没有酗酒的习惯,只有遇上说得来的人就喝得多些了,比如今天。”
“你和吴强并不熟,怎么好像酒逢知已的样子?”
“人有缘份,不在熟不熟,我觉得和你们挺有缘份的。”他说这话时,看起来很害羞的样子,像个少女。
“你的文学素养很好,是吗?”
“谈不上好,只是喜欢读书罢了。”
“你读的书很多吧?”
“是很多。幼年时家中很贫寒,没书读,常常借着书抄下来,有空贪婪地背诵或深深领略其中意思。”
“哪后来呢?”
“后来通过熟人在县文化馆当临工,在馆里读完了所有我认为该读的。”
“以后不在文化馆工作了?”
“是的。文化馆精减临时工,我被精减了。”
“我听王妈说你是搞音乐的,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上过艺校,也跟着一位音乐家学习。为了学到这方面知识,我给他家当了三年临时保姆。什么都为他们干过,甚至女人的内衣都洗过了,才学到这么点东西,当南郭先生。”
“你现在还是临时工?”
“是的,还是临时工。”
“收入怎么样?”
“极低,不好对你讲出。
“哪有什么。我是正式职工,可工资也不高哇。其实我很羡慕你,虽是临时工,都在稠人广众之中工作,不寂寞不寡闻。我虽是正式职工,但终日在这深墙大院里转悠,陪一个半截子人生活,真没意思。”
他看看她愁苦的面容说:
“你真可怜,你很可惜,那么好的文学素养,应该是一名记者、诗人、作家,走一万里路,看遍天下事。为什么就甘心在这深宅大院里。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
“这个宅子如西方国家十七或十八世纪的宅子,宅子的生活和人物也怪异得如同那个世纪的人。”
她伤感地,悲痛地说:
“你真是这么感觉?”
“是的,我真是这么感觉。不过,在昨天夜里,当我在街市上遇上这些事这些人时,我又觉得十分现代化,如现在社会上的那些无职业的……。”
他后边的话没说下去,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真是那种感觉。”
“真是那种感觉。不过,住在这个四合院的,现在出去的人身份都很不一般,这对你很有利,是吗?”
“你说得只对一半,他们的身份都不一般,但是对我都没有好处,特别是现在,我如陷进泥淖的无援的小动物。只要大叫一声就会有人推向更深的地方,一至于淹过了头颅。连大气儿来不及出就窒息身亡。”
“能有哪么危险嘛?”
“在表面上是不会看出来,似乎都是我的保护层。”
他同情地愤恨地长叹着一口气。
“这种四合院,在现在只有市民和进城经商的人居住,那有县委领导居住的事儿。这是为什么?”
“一则是吴强残废,为了好在院子活动,转转轮车,晒晒太阳;再嘛,只有鬼知道!”
他回过头去,伸出上身看了看还在雷声大作的吴强说:
“家中有的是保姆,你可以去上班,经风雨见世面。”
“你还以为我不情愿,早等着那么一天。”
“我看吴师傅对你挺好的,他不会不同意吧?你好好和他谈谈。”
“主要不在于他。不过,他现在这么样儿,最怕寂寞,恨不得把天下的人都叫进四合院和他热闹。”
“你说得对,昨天还说要我去卡厅给他领回来几个姑娘玩玩哩。”
“他今天不是醉着,一定会让你立时叫几个过来的。”
“你不反对嘛?”
“我不反对,只要他高兴。”
“为什么?”
“这是对我的解脱。”
“是这样吗?”
“一点不假,有了这个空子我就可以看看书,或者出去走走。”
他惊喜地说:
“什么?出去走走?”
“是的,出去走走。”
“他会同意嘛?”
“只要有人在他跟前,那怕是王妈。”
他喜笑颜开的样子。
“你喜欢音乐吗?”
“当然喜欢。太喜欢了。”
“谁的曲子?”
“谁的都喜欢。比如贝多芬,洗星海等等。”
“我教你怎么样?”
“我很笨,也没那种奢望,只想听听而已。每日都在收录机上放着领略其中意味,太有意思了。”
他沉默下去,看着她那美妙的面容。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更显得娇美和动人。
“你最喜欢文学名著,是嘛?”他突然问。
“很喜欢,常常阅读,还作了许多笔记,背诵了不少美文和诗词。可有什么用呢?”
“哪里的话,在你这样的环境里,只有与书为伴,否则,你会十分孤独的,得不到任何承救。”
“你说得很对。我常常这样去想。”
吴强的酣声停下来了,他很自觉地说:
“夜很深了,你去休息吧。”说着,他走进客室,进门时,回转头来,关心地看了看她。
她婉惜地向他点了点头,好像说:别离去吧,我们再谈谈。
她迟缓地立起来,进了吴强的卧室。他已经完全清醒。对着她大声说:
“渴死我了,快来点凉茶水。
“好吧,这就给你去倒。”她说着,很快为他端来茶水。
他没命的“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阵,把茶杯送到她手上说:
“午饭快吃了吧?”
她笑着说:
“好呀,还想吃午饭呢,现在是凌晨两点。你忘了,你喝了那么多酒,然后就沉沉地睡了,直到现在。”
“对对,对对!我睡糊涂了。嗨,那个青年走了吗?”
“睡在客厅里。”
“他为什么不立刻回去?睡在我们这里,像话吗?”
“你怎么就忘了呢,等问问王妈就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了。他和你一样醉得迷迷糊糊。睡得什么都不知道呀。”
“他也醉了,怪不得,让他睡去。”
她装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说:
“喝了茶水,是不是要小解,等给你接了尿,我就回房去休息。”
他怀疑地看着她的面色,很久才说:
“你这么半夜不睡在做什么?”
“谁说没睡,不是刚才起来吗。你不醉谁还操这份心,反倒有不是了。”
他说着用两手撑着要坐起来:
“你把跳棋端来我要和你对下,我酒性已过,脑子已睡清醒。来,把小桌儿端到坑上来。快么!”
“看你说的什么话,喝了那么多酒,困得发慌,还不快休息,明天又喊头疼了。”
他笑着,红着脸,要她扶他起来靠在床背上。
“即使下棋,也该坐在轮车上,像截萝卜,床头上怎么靠得住。”
他当真要她推过轮车来,让她抱着他坐入轮车上去,并要她拿过木拐来,协助他进入轮车来。她困极了,很生气地说:
“你不是三岁的小孩,什么时候想玩即什么时候玩,毫不约束,我很困,不想玩,这就去睡觉,你自个儿玩吧。”
她气得发抖,死死盯着他半日不说一句话。她看到那付怪异的身躯和粗俗鲁莽的神色,由尽力的忍让到愤怒。她突然满脸绯红,瑟瑟抖颤,两眼发着逼人的光,狠狠盯着无理取闹的吴强,吴强反而和缓下来,由起初的惊慌变为嘻嘻笑面说: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呢?别这样好不好!”
她感到一种侮辱,使她难以忍受,嘟嘟嚷嚷说几句连她自己都不知是什么的话,就猛然转过身去,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后来又出到院子里关掉了所有的路灯。这时她听到客厅华杨还在翻身辗转,明显地他也没有睡去。
白娴妮的头脑很混乱,她什么都不再思考,只知道自己应该和这神密可怕四合院斗争,和吴强的坏作风坏习气斗争,不能无限度地忍耐下去。这样更使他的性格变态,如小孩那样分不来好坏,不知天高地厚。如果那样会把她和王妈等人活活地折磨死。她还意识到自己应该有一种新的,普通人都过得上的,正常的生活。
“明天即走出四合院,寻找活水源头那样地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最后她说。
“快来!快过来!”这时,可恨的吴强在隔间大叫,把华杨都惊动得跑过来,以为他发生了什么病。
白娴妮正好走过去看他。
“你要什么吗?”她强忍着愤怒。
华杨惊奇地看定他的脸说:
“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两腿下部的旧伤有没有恶化?”
他胀红着脸对华杨说:
“我是叫她,我要茶水,还渴得慌!”
白娴妮连忙给他冲来了茶水,他瞧着她生气地说:
“要凉的。”
华杨也着急地要为他设法弄凉这杯茶水。却对白娴妮说:
“我看吴师傅还未冷静下来,酒精的作用还在作害着他,让他喝口茶,冷静冷静会渐渐好的。”
“我觉得全身不舒,想和她下跳棋,她又不干,这长的夜我怎么打发。”
这时候,华杨看见白娴妮窘困的什么似的。她低垂着稍稍浮肿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地面,但是他清楚地看到她的长长的美丽无比的睫毛上、有极小的晶莹发亮的泪光,两行泪珠继而她的面颊上滚落下去,最后从她直而俊美的鼻翼边绕到口唇边,在灯光里闪耀着,他听到她发出的轻轻的哭泣声,她胸脯轻轻地伏动着,她避开着他的目光朝房子的一边走过去,坐沙发里。他发现她的眼睛都在发红,嘴唇痛苦地颤动着,泪水还在不停地流出来,滚落着。
“吴师傅我也酒醒了,怪兴奋的,睡着也是白睡着,来,我陪你下跳棋。”
这时,吴强却不再发火了,笑嘻嘻说:
“好,来吧!看谁跳得快。”他又转过头去对白娴妮说:“睡觉去吧,女人就是喜欢掉眼泪,让你玩儿,还生那么大的气。”说着哈哈大笑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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