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深宅暗室》连载女作家-柴瑞林
(2018-06-17 20:04:00)
标签:
文化女作家-柴瑞林代表作《深宅暗室》 |
夜已经很深。
天色渐渐变得阴沉沉的,和漆黑的吴家四合院已分不清楚,白娴妮觉得自己更加陷入一种四面封闭的黑色的深渊里。一阵冷风吹起来,光秃秃的树枝和房屋的门窗都跟着发出令人沮丧的悲哀声。在院落的一处角落有一簇鬼火在幽幽的闪着绿光。这时一只不知什么鸟儿从树巅惊飞,那棵老树克吱吱响动,一些枯枝跟着落下地来,她不觉一个寒禁。小甜甜抓住她的衣角说:
“阿姨,叔叔和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怕那……。”
“怕什么?阿姨不是抱着你嘛!”
“我怕那条腿……。”
“有什么怕的,你和叔叔不是挺好嘛,是他的腿呀,他多可怜呀!”
“不,他不可怜,只是可爱。”
“为什么?”
“他不好好开车,把那么多人的性命都送了。”
“谁说的?”
“人都这样说。我们很多老师都这样说。”
“哪你为什么还爱叔叔呢?”
“叔叔有钱,给我妈那么多。我妈说除了叔叔,在什么地方干活都捞不到那么多。叔叔和我玩得好呀!”
“噢,原来这样。”
“你喜欢阿姨不喜欢?”
“喜欢呗!”
“阿姨什么地方好?”
“阿姨什么都好。”
“好啦,好啦,进屋睡觉吧,小甜甜明日还要上学的。”
白娴妮将甜甜放在自己床上睡觉,等他进入梦乡后,她便在黑暗里坐着沉思。她觉得她恨吴家四合院,恨四合院和她生活过的吴家的每一个人。原来一致认为吴景的恩爱是真诚的,直到他精神分裂为止,可吴强那天分明说:“他的病早已好了,他和美国的金发女朗的照片在地……”她明显地觉察出来了一些严重的问题。可是这家人的神密性和这鬼影
四伏的四合院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又不好洞察明确。可怕呀:一叠叠的纸币;随便可以一大帮人出国……,不想则已,一层层想下去,真怕人。她觉得自被投入沉沉雾海之中,永远看不清一切,难摸透一切。现在就这点是明确的,她恨吴家所有的人。生活在腐朽窒息的四合院,心中似压着铅块,时时都处于悸怕和恐怖。白娴妮觉察出王妈也在疑惑四合院的一切,只是为了捞钱不说出口罢了。她也许在防着不测。她也想到吴家对他们家的作用,爸爸由小学校长的职务升为省地县三级重点中学校长的职务,现已是县级待遇,妈妈也由那所危房岌岌的小学跟随到中学;自己混了六年中学时代,也分配到县委工作,这一切不是吴副书记怎么达得到呢?这会儿,爸爸妈妈感激不尽,于是和吴家所有的人拉起手来,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推掀到这可怕的无底深渊。她意识到只要自己现在站出来反抗,就如鸡蛋去碰碌碡自去灭亡。她思来想去还和平时一时,什么也没有想出下数,翻来复去一夜未曾睡好。但有一个念头,渐渐明确起来:要找到吴强说漏口那个“地窖”。可是她又怕暗机杀伤她,不能轻举妄动。她觉得吴家四合院的地窖如埃及金字塔那样不可揣测,谁进去谁可能逃不脱死亡。
白娴妮知道夜已很深,或许已近凌晨,她想看看表又怕开灯,她全身散了架似的酥软,强迫自己在天亮前睡一会,只要眼睛一眨,便有恶梦出现:一会儿吴强的两条腿摆在眼前,白森森吓人;一会儿吴梦娜阴惨愁苦的面容和吴景疯疯颠颠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一会吴强那从只有上半截身躯里发出的粗犷的笑声在耳边萦绕……,乱纷纷,悲惨惨,怎么也不能安定下去。
白娴妮昨夜就想好了,天一明就把甜甜打发着去上学,好像她是甜甜的保姆,而甜甜的妈妈王妈不是她家的保姆一样。她然后去医院看吴强。
白娴妮一阵忙乱过去,正要出门去,便听到轮车的铃声,她想他回来了,便打开大门迎接。
“你为什么不住着?伤怎么样?”她问已到门边的吴强。
吴强春风满面地说:
“没伤着,只是当时有点疼。”
王妈笑着说:
“你看这事,都怪我着急,怕伤得利害,把他送到医院。”
白娴妮看到推车的王妈背后提着背着昨天夜里王妈背到医院的那么多吴强该用的东西的华杨,惊讶地问:
“这位就是昨晚撞倒轮车把吴强撞伤的那位?”
华杨愉快地笑着,什么都没说。吴强却高声叫道:
“球的!快把门让开我们进来,你急着问什么?”
王妈看着白娴妮难为情地说,都怪我错认了人,把他抓住不放。这时,他们已回到屋里。一放下东西,华杨就说
“吴师傅好生养着,我这就回去。”
吴强急红了脸,拉着手大嚷:
“别急着走!别急着走!”又回过头对王妈说,“快,去作饭,丰富点,让华杨吃了再回去,还像回事。”
王妈和白娴妮也一再挽留,华杨才留下来。
华杨和吴强继续闲谈。华杨看过了四合院问:
“吴师傅家高干中干飞行员什么都有,可为什么不住洋楼别墅,住在这深巷古院里?”
“唉,本来已搬到新宅,自摔断两腿,再好的楼也住不上去了,轮车妈的咋走!”
华杨点点头说:
“原来这样,这问题很实际,我脑子笨开首就没想到这儿。”
“妈的,一场车祸,把人整惨了。”
华杨觉得不能和他聊车祸之事,会使他伤心,他却哈哈大笑着。华杨走去摸摸暖气片,缩回手来说:
“哟,好烫。这深巷老院暖气装在这儿,要通过多少路呢,真不易。巷子的居民都无暖气设备,这旧宅古院却能顾及,敢情吴师傅的暖气是那个单位通到这儿吧?”
吴强不以为然地说:
“路多路少都没关系,和咱不计较那个,只要我哥和姐一句话,即是通往上海北京,也有人拍马屁,抢着干呢!
华杨嘿嘿着,不无讥讽地说:
“吴师傅家真美得太哩!”
“我说还不算太美,人家中共中央的人怎么个美法!”
华杨吓得直眨眼睛。
家里什么东西都很丰富,王妈的饭菜做得又快又喷香。八凉八热,整整地摆了一桌子,王妈又张罗着大家围坐下来开饭。
为吴强的轮车高低,吴家做了一套中等高低的餐桌餐凳。现在吴强的轮车靠餐厅最里面,这样谁也碰不上他。华杨被看作稀客佳宾,被王妈白娴妮和刚才回来的孙师傅等推为上坐,和吴强坐在一起,吴强红着脸,高兴得像世界上从未发生过什么车祸事故。白娴妮坐在吴强的对面,孙师和甜甜也坐了上去。王妈站一旁上菜上饭,并对孙师说:
“你和甜甜不会在厨房吃饭嘛,毕竟要分个主仆吧。”
白娴妮说:
“哪是什么话嘛,都什么时代了。”
吴强朗朗地笑道:
“什么主啦仆啦的,王妈快拿酒来,让我和华杨这位音乐家干杯。”
华杨说我喝酒不行,咱们这样吧:你三杯我一杯对着喝。
吴强说那是松包儿,不够人的做法。我们干脆打扛子,谁输了谁喝酒,孙师当裁判,王妈敬酒。
白娴妮笑着问,什么叫打扛子。吴强讥讽地笑着说,连打扛子都不懂,还算什么现代妇女?你也别问,等我们打时你就知道了。
说着便打起扛子。
吴强举着根筷子说:
“鸡!”
华杨也举起一根筷子说:
“虫!”
吴强说:
“好呀,你输了嘛,鸡吃虫嘛,快喝酒呀。”
华杨心想我不是反应不过你,为了给你留点面子,端酒杯一扬脖儿饮了。
接下来,吴强说:
“老虎!”
华杨迟疑少时才说:
“鸡!”
吴强朗朗大笑说,蠢蠢!农民的儿子就是蠢!喝酒,快喝!举起来!干!快干!
华杨觉得吴强不是个东西,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他觉得实在在受辱,下决心要吴强试试。
吴强说:
“杠子!”
华杨说:
“虫!”
华杨说虫蛀杠子么,请干!
接下来更为激烈。
“老虎!”
“杠子!”
“虫!”
“鸡!”
“鸡!”
“老虎
下边每次都是吴强错了,吴强酒量很大,喝着笑着叫着,毫不在乎。王妈和孙师一边干着吴强分配的事情,一边跟着笑,也趁空子吃着饭菜。小甜甜无论怎么乱来也没人过问和看得到了。他把汤浇在菜上,又把菜放进酒杯玩得很开心。
这时,白娴妮觉得太没意思,就提议说,我们当学生的都兴喝酒时以诗为令,不这么乱来,你俩干脆对诗或唱歌怎对样。
吴强瞪一眼白娴妮说:
“你不是坑我嘛,知道我不会写诗。”
“不会写好诗也能写赖诗嘛。要不,每人背一首诗,谁背错了就干一杯怎样,总比这打扛子好吧。”说着看看英俊潇洒的华杨。华杨高兴地迎合:
“好!太好了!”
孙师说:
“球!好好的,又背什么诗,这裁判我当不成了。”
王妈说
“你在这里说话也粗鲁得要命,不干不净的。”又对吴强说,“裁判谁当?老孙懂啥叫诗。”
华杨对白娴妮笑着说:
“白女士当合适。”
白娴妮看定华杨说:
“行呗,我当。由我提一首诗的题目,说出作者,你们就背,谁错了,谁就干杯。”
“夫人要照顾我点,拣最常听到的让我们背。”
白娴妮笑着说:
“是一样的,你常听到,人家也常听到,你心粗说不定还不如人家记得准吧。”说着已开始冷静地思考,一会儿她对他俩说:
“背苏轼作的《春宵》一诗,现在开始。如果头一个人背出来了,第二个人就喝酒,杯干后再另出新诗。刚才忘记这么决定了,那么第一个背出来了,第二个怎么办?只好这样。”
吴强和华杨互相瞅着,吴强说:
“球!你先来!”
华杨寻思一阵背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华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白娴妮说:
“正确,吴强干杯!”
吴强大笑着说:
“你背诗,我干杯,你有文才,我有酒量,怕什么,只要玩得痛快。”
华杨说:
“不行,那怎么行!这次轮你前边背。”
孙师自饮一杯酒说:
“这个自然,轮着来么。”
白娴妮说:
“那好吧,吴强背程颢的《春日偶成》,开始——”
吴强想半日说:
“反正有一句话是将来我要学少年吧。其余的不知道了。”说着就去饮酒。
孙师立起来说,你们玩着,我吃饱了要上班去,小甜甜也跟着出去了。
王妈看着丈夫儿子走后说:
“吴师傅开车行,背诗不行,我提议白先生代替,不知小华行不?”
吴强高兴地说:
“这个主意好,我给夫人代酒怎么样?”
华杨说准。最后华杨还说我们每人各背一首,发现谁错了,谁干杯。白娴妮说这个自然。
由白娴妮开首:
方丈浑连水,天台总映云。
人间长见画,老去恨空闻。
范蠡舟偏小,王乔鹤不群。
此生随万物,何处出尘氛?
下边该华杨背诵:
义公习禅寂,结宇依空林。
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
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
吴强早举杯喝干,白娴妮对着说:
“你也没个原则,我背对着吧,你已代酒了。是吧小华?”
华杨敬佩地说:
“对对的,一字儿不差。哪么我的呢?”
“也对对的,一字儿不差。两个人朗朗地笑着。”
白娴妮又说: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我们好好玩玩。从来没有这么乐呵过。”
吴强也说,正应该好好玩玩,他已有了三分醉意,脸红脖子粗的,不时在笑。
王妈看这样,只管坐在对面吃菜看热闹。
华杨接着背诵:
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
殷勤竹林夺,更得几回过。
白娴妮背诵:
知有前期在,难分此夜中。
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
吴强听不出胜负,只管举杯连饮,白娴妮说,这下也该你输一次了,看把我那人喝成什么样儿了。
王妈说:
“这不得了,要把小华灌醉才是。”
“别……别灌醉吗,我……自己……干杯吗……”吴强神志已不清,舌根已硬。
白娴妮看他这样,对华杨说:
“今天就饮到这吧,下次有空你再来,我们再玩好嘛。实在对不起,看他已成那样了!”
华杨说:
“行,只是我自告奋勇再背一首出来,若背不出来或不齐全,这桌上的两瓶酒我全饮干,一醉方休。正好今日轮休假,回不回去都不打紧。”
于是华杨开始背诵:
云想衣掌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深院月下逢。
白娴妮说:
“最后一句错了,错了,应该是‘会向瑶台月下逢’嘛!”
华杨说错了,我实行诺言。这时吴强已端起一瓶酒死灌,华杨拿起另一瓶一饮而尽,咕嘟嘟很是迅猛,又把吴强手中的大半瓶夺过饮了。
吴强在华杨手上夺酒,弄翻轮车,睡在墙根底里。华杨跑过去,抱起这个丑陋的半截子人,朝他的卧室跑去。吴强酒醉后,向来不吐不闹直是冷睡,一连能睡七八个小时。
王妈收拾着狼藉餐桌时说:
“这下吴师傅不吃下午饭了,直要到明天一早都不起来,只要在油布上给换几遍尿布就行了。”
“让他睡去,省得烦人。”白娴妮也这么说。
王妈看到跑过来的华杨说:
“你在客室里休息,喝了那么多,出去怕有问题的。”
白娴妮也挽留于华杨,华杨自然情愿。
白娴妮亲自为华杨铺褥抱被,照顾十分周到。
这时,王妈对坐在一边歇息的白娴妮说:
“看你们玩得痛快,我有件事不好向你和吴师傅张口。今天是我娘家老父亲的生日,我想回去一趟,老孙已请了大半日假,甜甜又逢礼拜六,下午不去学校,我想带上他去给外爷祝祝寿。”
白娴妮说:
“快回去吧,这是应该的。”
“我一去晚上可能回不来。”
“当然回不来,过生日嘛大多晚上聚拜,这我还能不知道。我家父母也常过的嘛。”
“吴师傅白日可能什么都不吃,晚上换几次尿布,只你一个人吃点,剩的东西很多,把没动过筷子的放冰箱,到时热一热。那个客人酒一醒自然要走的,不用你管他吃饭。”
“不用多操心了,收拾收拾快去好了。”
王妈很快收拾停当离去,两个酒疯子沉沉入睡,白娴妮坐在客厅休息,这时,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从国外打来的,是吴梦媛的声音:
“喂,你是?”
“哦,我是白娴妮呀!”
“你好啦!我是吴梦媛。吴强现在情况怎样?”吴梦媛已泣不成声,半晌说不出下边的话。白娴妮急匆匆地问道:
“你们都怎么样?吴景病好了没有?大姐她好吗,孩子长得乖吗?吴强手术后挺好的,只是已经……”
吴梦媛哭泣大半日说:
“吴景的病更严重了,看来治好已没希望了;大姐及孩子都很好;你要好好照顾好吴强,告诉他等开春即接他来美国植假肢,他要建立信心,勇敢地生活下去。”
“我都晓得的,我在尽力而为呢。”
接着吴梦媛又问了各个方面的情况,娴妮都给她作了答复。
最后吴梦媛说:
“娴妮请你让吴强接电话。”
白娴妮为难地说:
“他睡着了。”
“叫醒他来。”
“嗅,他多喝了点酒,神志不是那么清楚。”
“什么?”吴梦媛怀疑了,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喝了酒,是不是他已经……。于是吴梦媛对着话筒放声嚎啕,慌得白娴妮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好把话筒接到吴强的面前,让二姐听听他沉沉的酣声。二姐才放心地说:
“只要他好着,我就放心了。只是以后再不能给他饮酒了,劝他戒酒,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主要任务。”她声音非常严厉,白娴妮只好忍耐。
最后吴梦媛还告戒了白娴妮不少事情,她还说,今天没听到吴强应声,明天后天还要打电话的。
白娴妮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苦、辣、辛、酸、甜样样都有,混合在一起说不清个滋味。手抚额头久久地坐在客厅。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