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郎里子是一团败絮,所以对面子看得分外重
(2016-03-16 06:5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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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
武大郎里子是一团败絮,所以对面子看得分外重
“常教我受苦”,这是抱怨;“谁敢来放个屁”,这是倨傲和憎恶。一个无能的人,对外物怀有无端的怨憎,又不知收敛,言语中每每发之于外,对兄弟尚且如此,就不难想像对他人了。
好听的话,该怎么说呢?
“你我一母同胞,你不务正业,成日和人吃酒打斗,不能成家立业,教我犯愁,这个便是我怨你处。你吃了官司,一年不归,不知下落如何,教我挂念你在外头吃苦,这个便是我想你处。”
——本来好听的话,令人欢喜的话,被武大硬生生说难听了。武大对郓哥怎么说话?“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鸟,是男性生殖器。武大既贫穷无势,讲话又如此难听,在清河县混不下去就太正常了。
说的难听,不仅仅是说的问题,而是心地问题。武大在发心上,处处不是为武松,处处是为自己。怨武松,不是怨武松不成器,是怨武松吃了官司,给自己添麻烦。想武松,不是惦念武松的饥寒,是想没人给自己做主。
这样的发心,将武大的无能体露无疑。武大与人相处,只图从人家身上得到些好处,全然不信自己有能力给予他人。他对自己的无能笃信不疑,坚信自己是个窝囊废,只能靠别人救济。
像武松搬进武大家,就是武大可以帮助武松的地方。本来这事可以由武大提出来,但武大不提,是潘金莲提的。潘金莲提出来了,武大才附和,关键是,附和的理由如下:
“大嫂说的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
“教我争口气”这种话,金莲何时说过?知县眼里,搬来住是“孝悌的勾当”。金莲眼里,搬来住是亲兄弟合当如此,在家干净方便,比外头舒服。而武大眼里,武松搬来住,是自己长面子。
武大极看重面子。正因为里子已是一团败絮,才对面子看得分外重,金莲说武松调戏他,武大说,“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松也拿“装幌子”堵他,可见武大的无能,已经到了极致。
潘金莲之所以看不上武大,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个,而不是他丑。
潘金莲调侃说武松在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武松说绝无此事,不信可以问武大,金莲便说:
“他晓得甚么!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
金莲这话极有见地。卖炊饼不是因为穷,不是因为别的谋生之计都不会,而是因为不晓事,因为脑子糊涂,对世间百态看得不清晰。脑子不行,只能卖炊饼。脑子不行不是说智商低,智商低还有救,全然看不见自己的过失,自暴自弃,就没救了。
孔子讲,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为什么下愚不移?难道笨人就没法教育好了吗?宋儒解释说,下愚之所以不移,不是不能移,而是不肯移。一个人如果笃定地坚信自己无能,坚信自己是窝囊废,那就没办法了。谁也救不了他。就像有人笃定地以为自己找不到对象只是因为丑。将一切挫败归因于自己毫无能力改易的地方,就是下愚。武大郎就是如此。
这种无能带给别人绝望。让最亲近的人对自己仅有的信心也丧失掉。所以金莲说武大,“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是绝望。正因为对自己没有一丝信心,没有一点愿力,只好一生一世卖炊饼,生生世世卖炊饼。
武大的无能临死都没有任何改移,在被毒死的那天晚上,武大央求潘金莲救他,说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潘金莲坚定了杀他的决心:
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
这是命令和威胁。因为无能,更要威胁。因为威胁,愈发显出无能。须知,恳求人的言语,未必不包涵着威胁;而威胁人的言语,未必不包涵着恳求。当你讲出威胁,反倒触动听者洞穿威胁,看到背后的无能和恳求。而你讲出恳求,未必不能令听者警觉到背后的威胁。
换我是武大,会如何说?
“大嫂,你我夫妻一场,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白白耽误了你的好年纪。我是没福分的人,原娶不上你。阴差阳错娶了你,又没有福分消受。我若死了,又怕武二不知情,迁怒到你头上,不如早早给你写封休书,你自找个好人家去。”
王婆之所以要毒死武大,只是想要一封休书,武大如果能洞穿这一点,就不致赔了性命。之所以赔了性命,表面上看,是说话难听,细究其理,则是不能割舍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超出了自己驾驭能力的东西。(据王路《武大郎之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