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七十五:《朱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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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七十五:
《朱老师》
赵忠心
一
北师大出版社书店在师大老东门外旁边。每次去学校英东楼(教育学部办公楼)办事,我都是乘坐绕学校一圈儿的510路公共汽车,在师大老东门站下车。只要在那里下车,不由自主,我必定去书店逛一圈儿,浏览浏览,看看有什么新书问世。
我每次一进书店的大门,在那里上班的小莉都要前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那天,我又到书店,小莉不像平时那样乐呵呵地,前来跟我打招呼,陪我逛他们书店,介绍新近出版的图书;而是匆匆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了声:
“赵爷爷,您好。您跟我来,我有话跟您说。”
随后,便把我拉到书店门外。她用低沉的小声在我耳边说:
“赵爷爷,我奶奶——走了。”
我突然听到这个噩耗,不禁一愣。我急切地问:
“这是哪天的事啊?你奶奶,多大岁数?”
“是上个星期天。奶奶九十一岁走的。”
这个叫“小莉”的姑娘,是师大原教科所办公室的老职工,我的老同事——朱怀斌老师的大孙女,有四十多岁了。她小时候,我曾跟朱老师住一幢宿舍楼,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在学校出版社书店上班。他爷爷朱老师大约是2005年我刚由学校宿舍迁居京师园不久去世的。
我安慰小莉说:
“小莉,奶奶也算是高寿了。你和弟弟妹妹们要节哀。你奶奶这辈子不容易啊!前半生在老家吃了不少的苦。后半辈子来到你爷爷身边,多少享了些福。你们兄弟姐妹要好好过日子。过好了,你们的爷爷奶奶在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你爷爷奶奶不在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你们兄弟姐妹就像是我的孩子。”
眼看着小莉的眼里含着热泪,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更好。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便怀着沉痛的心情离开了书店。
二
朱怀斌老师十年多前去世,还不到八十岁。他的老伴儿比他大几岁,还比他多活了十年。
五十多年前,1960年至1965年,我在师大读书那会儿,朱老师就在教育系办公室上班。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中年人,年富力强,朝气蓬勃。毕业十五年之后,1980年,我又回到师大,他成了老年人,头发都花白了,老态龙钟。他退休后,到我所在的教科所办公室补差。
这位“朱老师”从解放初期,年轻时就来到我们教育系办公室工作,负责收发等杂事。他只有一个儿子,可孙女孙子多,四五个。儿子是个地道的农民,没本事多挣钱养家,朱老师必须尽可能多地上班挣钱。因此,退休后又到我所在的教科所办公室补差十多年。
他没有上过多少学,也就是小学毕业。教育系、教科所的同事,都把他当工人看待,平时没人称他为“老师”。上了岁数的,一般都称呼他“怀斌”,年轻一些的称呼他“老朱”。
唯独我,自始至终都是称呼他“朱老师”。我当学生时是这样称呼他,1980年我从附中调回教科所后,跟他成了同事,也没改口,仍旧称呼他为“朱老师”,习惯了。
在学校这个范围内,年龄比较大的,人们都称为“老师”,不管是干什么的,这是知识分子圈儿内不成文的规矩。彭德怀元帅的夫人、师大党委副书记浦安修是我们教科所的创始人,大家也都称她为“浦老师”。浦安修没有架子,平易近人,叫她“浦老师”,她也欣然接受。
朱老师在学校教育口的人眼里,是个大好人。大学老师是不坐班的,平时只有办公室、资料室的工作人员天天按时上班。
几十年来,春夏秋冬,每天上班他总是最早的。早八点上班,他七点钟准到。办公室、资料室,他是年龄最大的,每天都是他去锅炉房给大家打水,收拾办公室、楼道的卫生。“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朱子家训》)
几十年来,暑往寒来,每天下班,他总是最后一个,下班前四处检查一下。“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朱子家训》)
每年寒暑假,不管是不是他值班,他几乎照旧还是天天上班。其实,他并不是办公室主任,他是以单位为家,无私奉献。
三
朱老师是个热心人,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事,只要是有事找到他,求到他,他从不推辞不拒绝,总是尽心尽意,给你想方设法把事办得妥妥帖帖的。
朱老师人缘非常好,他替人办事,不图名不图利,不计较得失荣辱,也从未跟任何人发生过争执、冲突、矛盾,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
半个多世纪来,他每天都是默默无闻地东奔西忙,有做不完的事。他任劳任怨,从不抱怨。如果说,我们身边有称得上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在我的心目中,朱老师算是其中的一个。
退休前,朱老师上下班天天都骑着一辆除了铃不响,哪儿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唯一的交通工具。师大的院子很大,到哪里办事,他都是骑着那辆破车去,好快去快回。他从不锁车,因为不上锁,小偷儿也懒得偷。
我在师大几十年,从来没有见到过朱老师优哉游哉地在校园里散步,跟人闲聊。看到的都是他骑着那辆自行车,急匆匆地在校园里飘忽不定的身影。
退休后,朱老师身体健康状况大不如以前,血压很高,经常头晕,腿脚也出了毛病,不再敢骑自行车。他也没有扔掉那辆破自行车,而是把自行车当“拐棍”,每天推着车上下班。尽管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有歇过病假。
学校每次评选优秀教职工或优秀党员,大家都一致推选他,从来没有一个人有不同意见。每次他都极力推辞,但最终还是他当选,实至名归。
他退休后到我们教科所补差,有一次又要评选优秀党员。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推选他。我力排众议,发表了不同意见。
我直言不讳,说:
“我建议,我们不要再评选朱老师了。不是说朱老师不够条件,我是心疼他。我们不选他,他照样不辞辛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全心全意为大家服务。这已经成了他的本能。朱老师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们不选他,为的是让他心安理得地好好治病,安心养病,早日恢复健康。他本来就是勉强撑着劲做工作,我们再选了他,他就没法治病养病了。”
我的话说到大家的心坎里。其实,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可这种话不好说出口。我大胆、坦率的意见,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那年,优秀党员选了另外一位不错的党员教师。
四
从解放初期,朱老师在学校上班,就是夫妻两地分居,老伴儿一直在河北农村老家跟儿子孙女孙子在一起生活。到了1985年前后,才结束长达几十年的“牛郎织女”的生活,来到师大,老夫老妻得以团聚,跟我一起住在一幢两居室的楼里。
他的老伴儿比他年龄大。老伴儿来到师大后,也没有坐在家里享清福,朱老师托后勤的熟人给她找了一份打扫校园卫生的临时工差事,每月多少有点儿收入。还是为了增加点儿经济收入好帮补儿子一家人。
我看到住大嫂在扫马路,曾劝朱老师说:
“大嫂年龄不小了,在老家辛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来到您身边,还不让她享受享受?大嫂还是小脚,扫什么马路呀!”
朱老师笑着说:
“她在老家干活儿干惯了。不干活儿,浑身不舒服,容易得病。”
朱老师虽然工龄很长。但学历低,作为学校的教辅人员收入比较少。他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身衣服能穿几十年。我还真的没有见过他穿新衣服。教科所的一个同事也注意到这个情况,曾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送给他穿。
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都退休了,我的原配夫人周老师,听说朱老师这么大的年龄,还从来没有吃过红烧肉,觉得不可思议。回家便炖了一锅,让我送去给他和大嫂解解馋。我的夫人还经常给他们的孙女、孙子送些衣服,一大包一大包的,让他送回老家带给孩子们。
有一天,大嫂正在校园里聚精会神地打扫卫生。突然,一个骑自行车的毛头小伙子从她背后冲了过来,一下子把大嫂撞翻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大腿骨折。不知道那小伙子是哪家的“公子哥们儿”,见势不妙,蹬上车一溜烟儿似地溜号了。当时,大嫂疼痛难忍,也没有看清楚撞倒她的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周围也没有见证者,只好吃哑巴亏。
教科所工会得知,大嫂又没有免费医疗条件,便号召职工捐款帮帮朱老师。大家纷纷都伸出援助之手,捐款,登记,张榜公布捐款名单。
我没有到工会主席那里捐款,不想张扬。而是在办公室趁没有人的时候,私下塞给朱老师手里一些钱。朱老师说什么也不要,说我给的太多了。我说,我跟别人不同,还有些额外的收入。我们都同事几十年了,您有困难我能袖手旁观吗?别见外,您就收下吧。
五
朱老师去世后,在学校附近的解放军262医院遗体告别。我特地带了些现金,准备送给朱老师的遗孀朱大嫂。
朱大嫂这一辈子没有当过家,主过事。朱老师这一走,不仅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没有了,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就像房子塌陷了一样,她没有了主心骨,没有了依靠,生活没有了着落,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伏在朱老师的遗体旁边,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让人心酸不已。
我走过去,把大嫂搀扶起来,安慰说:
“大嫂,您要节哀,要保重身体,孩子们还都指望着您照顾他们呢。朱老师走了,他不在了,还有我们大家呢。有什么困难,说话,大家会帮助你们解决的。”
我在规劝她的时候,随手塞给她衣兜里一些钱。她并没有觉察到。回家后才发现衣兜里的那么多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后来,她大孙女小莉给我打电话说:
“赵爷爷,那天,奶奶并不知道是您给了她钱。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是您趁奶奶不注意,塞到奶奶的衣兜里的。奶奶得知后,要我打电话,谢谢您。”
我说:
“谢什么?不用谢。我上学时,你爷爷就是我的老师。我回到师大以后,我跟你爷爷又是几十年的同事。你的爷爷、奶奶都是大大的好人,有困难,我帮补一点儿也是应该的。小莉,你奶奶也不容易,帮你爹你娘把你们兄弟姐妹几个拉扯大,你们要好好孝敬她,让她过好晚年。”
朱老师和他的老伴儿先后都走了。好在,几个孙女孙子都长大成人了,有两个孙女在北京定居,孙女也有了孩子,他们二老可以放心了。
我时不时地逛逛师大出版社的书店,一是看看书,二是牵挂朱老师他们的孙女小莉,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助的。
人走了,茶不能凉。情谊是永存的。
(2017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