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述”之二十五：

《我的老八路爷爷》（之五）

爷爷是个很乐观的老人。总是那么乐和，还爱唱歌。不过，我只记得他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从未听他唱过什么别的歌，大概这是爷爷唯一的“保留节目”。

平时，在家里他从来不唱。只是在出门的时候，一上路就开唱，反反复复，一直唱到目的地到达为止。这首歌是一首进行曲，他唱这首歌的节律，与他走路的步伐一致，特别合拍，非常协调，是爷爷走路的伴奏曲。他为什么总是唱这支歌呢？

据我母亲说，我爷爷在50岁的时候，曾经参加过八路军。有一次，八路军的大部队驻扎在我们村，我爷爷找到部队的首长，要求参军打日本。他都年过半百了，人家部队不会征集他这个年龄的兵，是他非要参加八路军不可，要上战场打小日本。

人家部队没办法拒绝，才勉强收了他。他没有直接参加过战斗，因为他的年龄太大了，分配他当了伙夫，也就是炊事兵，给八路军战士做饭。爷爷说，只要能为打日本效力，当伙夫也干八路。

当年我们村的人都叫他“老八路”，这倒不是说爷爷当了很长时间的八路军，资格很老才叫他“老八路”；而是因为他曾经在年过半百以后当过八路军。这“老八路”的含义是“年老的八路”。

好象是1947年，我们那里解放得比较早，村实行了土地改革。因为我们家是下中农，土地很少，参加了村里的“贫民团”，也分得了土地，分了东西。我记得我们家分到一个皮箱子，其他还分到什么，我记不得了，应当还有农具什么的。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普通农民分到土地，在农村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几千年来，农民是土地的奴隶，只能被迫劳动，而不能拥有土地。实行了土地改革，农民破天荒成了土地的主人，世世代代盼望以久的愿望，变成了现实。人们终于成了土地的主人，您说能不忘情地高兴吗！

在庆祝土地改革胜利的时候，村村的老百姓都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人们用踩高跷、扭秧歌、耍狮子、坐独木杠（两个人用肩膀扛着一根大杉篙，一个像骑马那样骑在杉篙上表演）等乡土文娱形式，在大街、前街、后街游行，还呼喊着口号，来庆祝土地改革的伟大胜利，表达分得土地后的无比喜悦的心情。

我爷爷也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也在大街上当众说起了他自编的“数来宝”。“数来宝”是曲艺的一种，一般是自编自演，随编随说，没有现成的脚本。他手里拿着两个大号的牛骨头，手攥着的把手下边拴了红色的布条，作为彩带；骨头上边拴上几个小铃铛，用牛骨头敲着节奏，小铃铛伴奏着，边敲边说。那两只牛骨头，在爷爷手里熟练地摇晃着，还不时地互相碰撞、敲打，又是铃铛的声音，又是啪啪地打着节奏，热闹得很。我爷爷高兴地就像小孩子似的，他边跳边唱。

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那么高兴，这是开天劈地头一回；也不知道爷爷还会说“数来宝”，这是一大发现。

大家看得兴高采烈，爷爷越唱越有兴致，也越唱越来劲。爷爷唱的词全是他自己边唱边随口自编的，全都是大实话，大白话，就好象那词都像是现成的似的，既压韵又顺口，没想到爷爷还有这个才华。

开始，我看着爷爷表演，觉得还是很高兴的。到后来，我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儿别扭。当时我刚6岁，知道好面子了。看着爷爷又唱又跳，还“耍骨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用说“数来宝”表达他那掩饰不住的兴奋的心情；可我看着看着，却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挺丢人的。那么大人了，像小孩子似的，也不怕让人家笑话。我悄悄地走到爷爷的身边，拉拉爷爷的衣角，小声说：

“爷爷，你别跳了。咱们回家吧。”

爷爷家祖祖辈辈没有土地，都是靠给地主家扛长活维生；实行土地改革以后，我们家分到了土地，彻底翻了身，当家做了主人，他能不由衷地高兴吗？

可我那时候，年龄很小，没有土地的苦处，我没有亲身体验，怎么会理解爷爷的心情呢！

爷爷没有被我拉回家，继续高高兴兴地尽情地唱着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