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吊陆游

公元1154年,南宋都城临安的宫墙前,张贴出被录取进士的皇榜。榜上,一个个名字,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状元张孝祥、杨万里、范成大、虞允文……它们不仅是文中翘首,皆是勇于抗金的爱国志士,更是千古流芳的诗词大家。本来,这张皇榜上,还应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陆游。本来,陆游也可和这些群星共同闪烁,共同为国家效力。只是,陆游在1153年参加科考时,因为名次排在权臣秦桧的孙子秦埙之前,惹怒了秦桧。故而在参加礼部考试时,秦桧便指示主考官不得录取陆游。直到秦桧病死后,陆游才得以入仕,其后,陆游又两度因力主抗金被免职。
屡受不公正待遇的陆游,却不怨天尤人,他一直挚爱着自己的祖国,终生不渝。
“北定中原”这四个字,是陆游念叨的最多的,也是叹息得最多的词。或许,就为了能亲眼看到这一天,他努力地活着,活到了当时罕见的85岁高龄。虽然他也曾“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但他至死还是念念不忘“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我欣赏陆游,尊崇陆游,就为他矢志不移的爱国情怀。
陆游的故土在绍兴,去绍兴,沈园不可不去。只有去了沈园,才能知道陆游。
沈园位于绍兴市鲁迅中路,其最初为南宋时一位沈姓人家的花园,故有“沈氏园”之名。一处私人花园,并无太多的精彩之处,却能够经历八百年岁月沧桑,至今仍得以流芳,全因为一则千年不老的故事,一首催人泪下的《钗头凤》。《钗头凤》的作者就是陆游。
陆游,号放翁。就在他2岁时,北宋的京城汴梁被金兵攻破,陆游随同做官的父亲陆宰南迁避难。由于国破,青年时期的陆游便激发出了强烈的爱国之情,立志“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南宋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28岁的陆游去临安(今杭州)应试,名列第一,位列秦桧的孙子秦埙之上,因而受到秦桧的妒恨。以他“喜论恢复”,主张收复失地,复试时竟被除名。直到秦桧死后三年(1158年),陆游才得以出任福州宁德县主簿。之后,陆游被赐进士出身,任镇江通判。1172年,47岁的陆游投身军旅,经历过一年的戎马生活,他对自己的这段经历异常自豪,他写道:“中原久丧志,志士泪横臆;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
1179年,陆游先后出任福州、江西提举常平茶盐公事。在江西任上,发生灾害,他因“奏拨义仓赈济,檄诸郡发粟以予民”,触犯权贵,以“擅权”罪名被罢职还乡。
六年后,陆游又先后出任严州(今浙江建德)知州、临安军器少监和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却又因他连上奏章,谏劝朝廷减轻赋税而被罢官。此后,陆游长期蛰居乡里,直至去世。
陆游一生力主抗金,却屡遭主和派压制,但他忧国忧民之心和收复中原的信念始终不渝,其均以诗歌形式表露心迹。他一生创作诗歌九千余首,诗词雄浑豪放,表现出渴望恢复统一的爱国热情。
陆游临终前曾写《示儿》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从诗中可以感觉到一位行将去世的老人在弥留之际强烈的爱国之心。情之真切,深沉哀恸,读后令人心碎。
陆游最善写词,用笔清新舒畅,格调豪放悲壮,也不失婉丽飘逸。他写的《卜算子· 咏梅》最是脍炙人口:“驿外断桥边,寂寞无开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由于意境好,连伟人毛泽东也用同一词牌反其意和之:“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明代文学家杨升庵评价陆游的词纤丽处如秦观,雄慨处如苏轼。其中,最令人欣赏的还是他的那首《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凉州。关山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其景其情无不动人心魄。
陆游立志报国,放歌河山,为后世留下许多不朽诗词,而他早年的那段不幸的婚姻生活,同样令世人唏嘘感慨。
陆游20岁时与表妹唐琬结婚,两人情投意合,常携手流连在沈园的假山嘉篁之间。
但陆游的母亲却认为陆游和唐琬朝夕相处的恩爱会消磨陆游的上进努力,便逼着他们夫妻离散。国破之际又被迫和心爱之人分手,陆游只有把心中的痛苦全都倾诉在他的诗词之中。
和唐婉分手十余年后的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春天,而立之年的陆游再次去沈园。只见园内藤萝修竹,轩厅堂榭依旧,正当他睹景思情感叹之际,却突然邂逅唐琬。当时的陆游已从母命另娶王氏,唐婉也已改嫁绍兴名士赵士程。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心中激起多年思念的涟漪,却又无从说起。痛苦分手之初,两人还风华正茂,如今却依旧壮志未酬,夙情难了,百感交集,悲从心起,陆游不禁吟出一曲凄切悲楚的《钗头凤》来: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悱恻悲痛,道出陆游多年藏于心底的痛苦和酸楚,令千古同泪。
唐琬见到这首词,也悲痛难当,当即和词一首:“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婚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委婉诉出心中久积的忧闷后不久,唐婉便郁郁而终。陆游闻讯,悲痛欲绝,却又无奈。从此,沈园成了他对唐琬思念的唯一承载,成了他梦魂萦绕之地。
唐琬去世后40年的一天,75岁的陆游再次到沈园。此时的沈园,早已物是人非。陆游感慨万千,又作《沈园》诗一首: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81岁时,陆游再作《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诗中满是对昔日爱人刻骨铭心的眷恋与相思,也有对人生不堪回首的无奈与绝望。
84岁时(1208年),陆游最后一次来到沈园,写下了:“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是他对唐琬最后的怀念。第二年,85岁的陆游带着对故人深深的眷恋,抱着“死前恨不见中原”的遗恨,追随唐琬去了。
正因为陆游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和感人至深的诗作,后人将沈园变作爱情的寄托地。人们去沈园,更多的是去体味人世间的美好爱情。
我去沈园时,正值暮春。步入大门,幽静雅致之气迎面而来。沿修竹幽篁间的卵石小道,迤俪穿行,假山嶙峋,楠枫如林;进“双桂堂”,出“冠芳楼”,过“葫芦池”,处处青樟黛绿,杨柳摇曳,虬松生姿。
在班驳树影中,是想从中找寻当年陆放翁和唐琬的传情之处,还是想触摸诗人那悲歌慷慨的脉搏?我不知道。我只是静静地坐在据说是用出土的宋代残砖砌成的镌刻着《钗头凤》的砖墙旁,默默地看着那泓碧绿池中的浮萍和偶尔探头觅食的尾尾金鱼。
千年兴衰事,古今已非然。看今日富裕强盛的河山,安居乐业的民众,一股升平盛世的幸福之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