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根葱

  深秋的一天，我和我妈收拾菜园子，拔架杆儿，收拢枯败的菜秧瓜蔓，不由得发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感慨，从种到收，从春到秋，快得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妈把几捆玉米杆扔到一畦子长得七零八乱的小葱上，她很笃定地，又有几分挑衅似地对我说：你信不信？明年春天的羊角葱有了！

我信，我信我妈更信葱！

所有的蔬菜里，好像数葱皮实，旱不死，天旱时顶多是不长了，但不长个子长心啊，越是旱葱白包的得越紧实，味道也越香浓辛辣；冻不死，冻得梆硬，还能回过来，栽到盆子里还能抽出嫩绿的葱叶儿来；要是水肥充足，长的更欢实。山东不是因为章丘的铁杆大葱而被戏称为“葱省”吗？我们这里形容姑娘水灵高挑常说“看那好看的水葱一般”。过去土豆萝卜白菜大葱是北方冬储菜的四大天王，土豆萝卜窖藏从深秋吃到次年夏天不成问题，白菜不好存放，冻不得，捂不得，放在凉房里，时不时得翻腾翻腾，摘去烂叶子，防止株连。储存大葱省事，讲究的人家三五一组，把葱叶一弯一折一系，自成一把。粗放一点，整捆子随便往院子里背阴处一放就行了，一冬天随吃随“消”（解冻）。   

 因为这顽强的生命力，葱还肩负着不可推卸的象征意义。娶亲时男方拿一瓶酒，酒瓶上用红线绳绑一棵大葱。新人上轿，娘家把酒倒出，装一瓶清水，把葱栽到瓶口给亲家还回去，意思是女儿从此后到男方家“栽根立后开枝散叶”。大年夜栽葱，取“发旺”之意，葱肩负着使命，不等破五就出脱的白是白绿是绿，可真是发旺。这样一盆生机勃勃的葱摆在灶头，便是春色入户明媚鲜亮蓬荜生辉。在物质还不大富足的年代，这盆葱还是一正月的绿色蔬菜担当啊，饺馅儿里剁几棵，菜汤里漂几星，简直就是活色生香！

我妈六岁那年的春天，家里实在没吃的了，姥爷杀了最后一只瘦麻鸡，倒空了缸里的榆树皮面，攉搅到一起吃了一顿不知该如何命名的饭，就领着她们一家老小走了口外。第二年春天，姥爷回来给他哥送莜麦，推开院门，一院杏花粉白，畦子里小葱青翠，我姥爷站在院子里禁不住热泪长流……在口外那个叫做“石拐厂汉大坝”的地方，我姥爷曾无数次地和姥娘描述过那畦小葱，以至于那畦葱就长在了我妈她们几个孩子的心里。尽管口外的莜麦雪白，口外的糜子金黄，口外的席麻草一人高喂猪很上膘……老家吞糠腌菜，口外莜麦面窝窝管饱，口外人憨厚好处，口外大队很敬重我姥爷这个庄稼把式。但口外总归不是他们的家。挨到第三年秋收完，我姥爷又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

我姥娘常说，是那一畦子葱把我姥爷给“晃”回来了！

我想，我姥爷是受了葱的启发：葱都能活下去，人就一定能活出来。

    去年我妈种的葱大丰收，丰收到什么程度，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不大大一片地，起出牛腰粗九捆葱！为了体现老妈的劳动价值，我从村里拿来一捆，那么大一捆，一时吃不完，又没地方存放，琢磨来琢磨去，唯一合适的地方就是小区的绿地。

说实话，把这捆葱放置在公共区域多少是有一点愧疚的，总觉得自己是占了所有业主的便宜，或者说是破坏了小区的环境——尽管那绿地早已斑秃，尽管那些景观树比倒立的扫帚好不了多少，但人家一定是奔着美和雅去的，至少可以激发一下想象。我放一捆葱在那里，一笔点睛，直戳物业痛点，肯定会在群里被吆喝一番。为此，在选择具体放置地点上，我动了一番脑筋，踅摸了一个较为隐蔽的拐角，将葱靠着树干立着。这样一来，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是不扎眼！

就这样，等我想起来时，节令已经是惊蛰。

我去那棵树下去看望我寄放的那捆葱，它原封不动地靠着树干立着，枯黄的葱叶上覆着前不久下的雪。

我把葱提起来，解开绳子，捋去干枯朽烂的叶子，大葱立马出息了，内层的叶子墨绿，葱白丰腴瓷实，根须柔韧鲜活！

 关于如何安置这一捆久经风雪而不死的葱，我又犯难了。只好请教了老妈。老妈说，你找个花盆栽上。而且栽的时候一定要把葱根上那个“肉刺疙瘩”狠狠剜去，这样才利于它生根发芽！我严格执行老妈的指令，把地下室一个大号花盆倒腾到楼道，装了一盆尚未化开的冻土坷垃，囫囵个儿把整理后重新捆扎过的葱稳进了土里。我之所以如此野蛮粗放地对待这捆葱，是为了防止条件太优越，葱疯长起来，葱白空虚疲软。就像火着的太猛放了大焰，那剩下的就是灰烬——凡事悠着点，节制点，大抵是好的，葱如是，或许人亦如是。

现在，那捆葱在我家门口的花盆里安家落户，而且长势正好，葱白嫩，葱叶绿，做饭时候，我出门拔一棵，有点去菜园里摘菜的意思。而这种倒栽过重新生发的葱比远道而来的山东新鲜大葱更嫩，比水培的小葱味道更浓。

而且，这盆葱还是我家门口的一道风景，出来进去，我总是忍不住看它两眼，觉得郁郁葱葱的“葱”就来源于葱本身。

我估计，等这盆葱吃完，羊角葱就续上了。

羊角葱就是去年秋天没有挖的那些葱。

它们是葱中的弱者，或者没有得天时地利，还没来得及长大，冬天就来了。严冬可以摧残它们的茎叶，把它们打趴下，但冻不死它们活着的信念，它们在冻土里潜滋暗长，在冰雪下养精蓄锐，等冰消雪融，春风吹过，它们就悄悄冒出了尖尖的“羊角”，给餐桌添一点初春新绿，给味蕾来一点鲜活刺激。等羊角长成鹿角，鹿角的某一枝就鼓起了花苞，孕育了葱籽。

我家孩子开玩笑说，我妈梦见那盆葱被人连盆端走，半夜起来还得出门看看……。我说，你妈就这点出息，你可别把我的葱不当个葱。由此我想到了那句抢白人的话：你算哪根葱！意思是说你啥也不是个啥，微不足道。微不足道的人有的是，但说葱微不足道好像有点辱没。葱怎么就微不足道了，可炝锅，可卷饼，可蘸酱，小葱可拌豆腐，大葱可烧海参啊！

其实，做一棵葱也不错，不论境遇如何，总是欣欣向荣，给点水分就扎根，给点阳光就灿烂，兀自发芽、生根，生生不息，春天的羊角葱，夏天的小葱，秋冬的大葱，炝锅也好，卷饼也好，蘸酱也好!

你是小葱就踏踏实实拌豆腐，你是大葱有机会就烧烧海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