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父母全家下迁农村办学……父亲头上“走资派”的帽子沉沉未摘,我们一家便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发配到了一个边陲般的农村去“办学”。那里,大地被沟壑切割,道路如羊肠般扭曲在田野间。没有车,没有船,只有两条腿是丈量这片土地的尺子。**沉重的行李压在肩头,每一步都踏在陌生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进1969年初秋的萧瑟里。**
那是一段被刻进骨子里的艰难岁月。
户口悬在城里,口粮便成了悬在头顶的难题。农村没有粮站,**每月买粮,都像一场远征。**
父亲被组织送去省委党校学习,家中顶梁柱的缺失,让生活的担子愈发倾斜。**水,要翻过那道高高的圩埂,到浑浊的河里去挑,扁担压着稚嫩的肩膀,水桶摇晃着,每一步都灌满了沉重。**
**煤,是维系炉灶的命脉,也得靠双脚一步步丈量到遥远的县城去背回来。**
每次爸爸探亲归来,这拉煤的重任便是他短暂的喘息也无法逃避的。家中有晚婆,有佩姨,但**我这个十四、五岁、体重不过六七十斤的女孩,却成了家中真正的“重劳力”。**
米袋的棱角硌着骨头,水桶的提梁勒进掌心,**是用肩扛?是用手提?记忆已在过度的疲惫中模糊,唯有那深入骨髓的“累”字,像烙印般清晰。**
**天光未启,鸡鸣便是我的闹钟。**
摸黑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奔向水缸和水桶——晚婆起床第一口热茶是耽误不得的。冰冷的河水灌满水桶,压弯了腰。接着是灶膛的烟火气,熬煮一家的早饭。倒痰盂的污浊气味还未散尽,新一轮的挑水又开始了。**日子,被这些琐碎而沉重的家务切割成无数碎片,几乎没有缝插进一个少女应有的喘息。**
星期天不是休息,是通往县城粮站的漫漫长路。**隔三差五,还要挎上篮子,去田埂地头寻觅那些苦涩的野菜,让它们勉强填补粮食的不足。**
**记忆里最刺骨的是那个冬天。**
朔风如刀,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了整个世界,**万物都冻僵了,连时间仿佛也凝固了。**
晚婆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响起,命令我去河边淘米洗菜。**河岸空无一人,天地间一片死寂的银白。**
河水早已封冻,结着厚厚的、泛着青光的冰。**我蹲在河边,小小的身影在茫茫雪原中像个孤寂的黑点。**
刺骨的寒气穿透单薄的棉衣,手指很快失去知觉。**石头砸向冰面,一下,又一下,冰屑飞溅,伴随着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冰层终于裂开,冰冷的河水浸湿了衣袖。**等米淘净,菜洗完,整个人已冻得像块石头,脸颊僵硬,睫毛上挂着冰晶,流下的眼泪,竟也在脸上凝成了细小的冰珠。**
**即使承受着这样的重负,我和田雨,依然是这个家庭里被划开界限的“外人”。**
只有父亲在家时,饭桌上的菜肴才会短暂地模糊了那条无形的线,让我们得以尝到晚婆、佩姨、弟弟田汛碗里同样的滋味。**我们一边机械地喊着佩姨“妈妈、晚婆奶奶”,一边感觉心口在无声地淌血。**
在她们眼中,我不过是呼来喝去的使唤大丫头。**佩姨又怀孕了,父亲这根唯一的浮木远在党校。为了父亲,为了这摇摇欲坠的“家”,我咬碎了牙,把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都生生咽下。**
白天在简陋的教室里艰难地汲取知识,**夜里在昏黄的油灯下麻木地对付着永远做不完的家务,身体和精神都在超负荷运转。**
偶尔,疲惫和委屈也会冲破麻木的堤坝,化作一两句微弱的怨言。**但这立刻会招来晚婆疾风骤雨般的斥骂,那些污言秽语不仅砸向我,更恶毒地泼向我那远在边远、无从辩白的亲生母亲。**
“你妈那些破事,毁了你大小姐的命!”她刻薄地讥讽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鄙夷,“就凭你?还想搅黄这个家?人家(指佩姨)可是给你爸添了两个带把儿的(指儿子)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我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无数个夜晚,我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无声地流泪。**
想我那模糊了面容的妈妈,恨她为何抛下我,更恨她为何留下那些“破事”,让我承受今日的羞辱与苦难。**也许,正是幼年失母的创痛,让我在父亲面前格外怯懦,不敢流露半分委屈,只能在这座冰冷的屋檐下,日日仰人鼻息,揣摩着她们的脸色过活。**
后来,父亲的“问题”似乎也解决了。他官复原职,佩姨也如愿调回了市区。全家终于可以离开这片浸透汗水和泪水的土地。然而,当回城的曙光来临,**他们——父亲、佩姨、晚婆、带着三个弟弟、(继母佩姨所生2个弟弟)——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轻装简从地,先行离开了。**
**留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破败的“家”。** **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面对着满屋狼藉的家当,要独自将它们运回城里。**
没有帮手,没有依靠。**我咬紧牙关,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终于张罗来五辆吱呀作响的板车。**
然后,**在众人或同情或漠然的目光中,我瘦小的肩膀套上绳索,和雇工们一起像一头倔强的幼兽,拉着那承载了所有沉重记忆的家当,一步一步,艰难地踏上了回城的路。**
车轮碾过尘土,也碾过我沉默的、无人知晓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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