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两件事对我触及极深，这一篇文章写下我的第一件事儿：如若事不能两全，这世上与其看见一些可怜之人，我更愿意看见一些可恶之人。

回到家，爷爷就告诉我，德胜养殖场来的脑子有些问题的工人因为距家三十余公里，每日不可能回家，所以住在我家。我想，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外人，整日胡言乱语怎能住在我家？世俗观念中，一个外人整日在自家胡言乱语，是要不吉利的，绝不可行的。

住我家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与我父亲同岁。本来爷爷奶奶是住在我家的，因为母亲脑子的问题，与爷爷奶奶闹，无奈，爷爷奶奶只能搬出我家，从此我家就不再有人居住。德胜养殖场是怎么回事儿呢？是我爷爷奶奶的二儿子开的养牛场，因为他打过爷爷奶奶，还打过幺爷爷等，我疑惑为什么当时不报警，又自责自己不知道。他是好吃懒做之人，养牛场的事情也是几乎全都交给年近七旬的爷爷奶奶打理，即使爷爷已经身患不可医治的病疾。因为嫁了一位得过小儿麻痹症的有钱的女人，再因为他一米八有余，两百一十余斤，还加之故乡的人们都很和善，所以他欺负欺负老小，也欺负同辈之人，脾气极为暴躁，时常可以六亲不认。所以我不愿把“二爸”这样的言辞称呼以他头上，用以德胜养殖场代之，德胜养殖场是因为我们所生活的村叫作德胜村而来的。

因为二爷爷家搬到镇上去住了，老家的房子也就空着了，起先去德胜养殖场上班的中年男人说是要到二爷爷家住的，也是因为说那中年男人喜欢一个人自己跟自己说话，不吉利，二爷爷就不愿意了，就住到了我家，但住到我家，这所谓的“二爸”是并没有与我说起的，当然，他这样的飞扬跋扈我也已经是见惯了的了，在家养牛也是，想占用和用牛粪污染谁的土地直接占用就是，故乡大多是亲人，知道他的脾气，也就不与争执，有时争执就是打架，或者准确的说是他打人。也只有我，横顺不怕他。故乡大多是亲人，脾气温和，又想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与“二爸”发生了矛盾，也还是主动与他说话，所以，再“二爸”如何的无理和欺横，自己要做的事却仍然可以畅通无阻。我想，要是谁都如我一样，“二爸”又如何可以如此恣意妄为。正如契诃夫在《柔弱的人》中说明的道理：正是那些柔弱的人，养活了一批又一批蛮横的人。对于“恶”，我们如果没有打倒、反抗，甚至连沉默都没有，我们是“受害者”，其实也是“帮凶”，也是作恶的一份子。

宽容和退一步海阔天空又岂是什么事都应该这样呢？

我所坐的乡村客车在社坛镇上停下，要走一小段公路和一小段小路才能到家。在小路上，在乌龟堡看见一中年男人正在地上砍喂牛的草，一个人不停地小声地自言自语地嘀咕着，那正是德胜养殖场新请的工人。天没黑的时候，我没有见到这位叔叔，等天黑尽了我才见到了他。他是个老实人，天亮就出门做事儿，中午一两点爷爷奶奶要去坡上喊他，他才回家自己做饭吃，吃完饭又马上上坡继续接着干活儿，到天黑，也是要爷爷奶奶喊，他才放工。做事勤快，力气大，办事效率也高，难怪养殖场愿意请他。

养殖场不包吃，这叔叔就自己一个人做饭吃，住我家。见着这叔叔才知道他并非打胡乱说之人，更不会胡乱的大声无意叫骂。只是听每个人都说，这叔叔是因为考大学差三分没考上就怄气，脑子怄出了问题，但要说脑子到底有什么问题，实际上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比不得常人，但脑子只要出了小问题就是大问题。这叔叔样子长得不耐，身高目测也不低于一米七，听说这叔叔还写有一手好字，家里穷，又因为脑子出了点问题，没有结婚，一个人，当然也没有孩子，孤苦一人。

“听说”这两个字是极具变幻性的。比如听说这叔叔没事自言自语的，但却与什么打胡乱说无关，而这叔叔的孤苦也是听说却叫人深信不疑。人言虽然可畏，但也同时有其正面的作用。

几乎是每天晚上，在爷爷奶奶那里吃了饭回我家睡觉，都能看到那叔叔还在吃饭。厨房屋微暗的灯光，那灯管的亮度大约有二十瓦的样子。那叔叔总是守在一个电饭锅旁，我每次都要去跟他打完招呼再去楼上睡觉，要么看见那叔叔煮着一锅没有油水的菜头，或者没有油水的萝卜，甚至是一锅白米饭，每次都只有一样，一个人端着一个大碗吃起来。我看着很心酸，因为我自认为自己童年过的日子是很贫苦的，然后那是已经相去二十年的时候的事情，可如今眼前看到的甚至是差于童年记忆的饭菜的，确实就叫人很心疼。

我与那叔叔每次打招呼他总是报以慷慨的笑，很和善。

因为我知道他有收入，更是不可能没有钱的，所以常说：“叔叔，你还是要生活开好一点，要注意身体和营养问题”。

“没事，一个人嘛，怎么简单怎么来”，他又总是用以很随性的口吻回答我。

我当然是不会去调查这叔叔的家庭情况和生活情况是怎样的。只知道他住的是土墙房子，家里母亲去世了，还有一个父亲跟着他的大哥一起生活等等，都是出自他自己之口，说事实不是听来的，但总有些事实是只要一听你就能相信。

那叔叔总是很节约，有钱总是存着，问题是存那么些钱来干什么？他说总有用。这或者是跟他脑子还没有出问题的时候的思想的一样的吧？家里贫穷，知道有钱才有老婆，家里没钱读书，知道只要有钱就能上学，家里没钱吃肉，知道只要有钱生活就能好起来，等等。现在中国开始富裕了，人民的生活开始好起来了，国家开始越来越关注平民了，然而他思念并没有转变过来，总想着钱的重要性，哪怕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钱，但还总是省吃俭用，觉得钱放着总是有用的。这不但是这叔叔有这样的情况，在农村，如今太多的家庭仍是秉持着这样的观念。

孤独，并不总是单纯的一个人或者很多人讨厌一个人不跟这人接近，这人总是孤立一人才叫孤独，有人接近，却因为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任何人都无法跟这人接近也算是孤独。

这叔叔今后将还要过着这样的生活，老来将又有怎样更不忍想的生活？……，关键是有些困难的人别人可以去帮助他，但有些困难的人别人是无法去帮助他的，比如这叔叔。

我们总是听到有消息，说什么谁生了病需要不小的一笔开销，因为家里没有钱回家里等死的；一个人没有钱，老婆跑了，光棍一人带孩子，孩子长大还不孝的；童年这个那个家里一个月吃一顿肉甚至吃不上一顿肉的。那些社会上的恶霸之人肯定是叫人可憎和不愿看到和不能容忍的，但当看到了很多让人心酸或起怜悯之心或通常所言的“可怜之人”的时候，我更愿意看到的是叫人憎恶的人而不是那些叫人心酸的人，即使我知道恶人的可恶。

我也许能容忍恶人没有恶报，因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本来就是带有迷信、宗教和欺骗色彩的。但看到非恶之人没有好报着实叫人难过。

2016年腊月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