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直孤危，心懷忠樸

                 ——讀蘇軾《徐州謝上表》

      熙寧十年，蘇軾自密州轉徙徐州知州任上，一篇《徐州謝上表》既是循例呈遞的謝恩奏章，更是他半生仕途沉浮中心境的凝練寫照。“拙直孤危，心懷忠樸”八字題眼，如寒鐵鑄魂、金石刻心，道盡了這位宋代士人在黨爭漩渦中孤勇自守的矜持與身不由己的無奈，反復咀嚼，即便千載之下仍令人感佩動容。

      《徐州謝上表》開篇循官場體例，以自謙之語起筆：“分符高密，已竊名邦；改命東徐，復塵督府”。看似恭謹的辭令背後，實則暗藏肺腑之言。蘇軾自陳“奮身農畝，託跡書林”，出身寒微卻浸濡儒家經義，心懷“致君堯舜”的天下之志。“信道直前，曾無坎井之避”，這份不避鋒芒、直道正行的執著，正是“拙直”二字最鮮活的註腳。他並非不諳朝堂險惡，而是“篤信其所聞”，將士人的忠義節氣刻入骨髓；即便“立朝寡助，誰為先後之容”，深陷新舊黨爭的夾縫，也不願曲意逢迎、苟合取容。這種孤高自守，讓他在波詭雲譎的政治棋局中孤立無援，恰是“孤危”境遇的真實寫照：如風中勁竹，雖挺拔不屈，卻難逃風雨摧折，正如他在徐州任上所作詩句“去國已八年，故人今有誰”中流露出的深沉孤寂。

      “向者屢獻瞽言，仰塵聖鑒”，蘇軾坦然回望過往直言進諫的經歷。他並非有意標新立異、沽名釣譽，而是源於對君國社稷的一片赤誠。明知自己的諫言或許“迂闊”而難見實效，卻始終堅守“樸忠之素，既久而猶堅”。這份忠誠，是“遠不忘君，未忍改其常度”的執著堅守，是即便“知臣者謂臣愛君，不知臣者謂臣多事”，也不願背棄初心的坦蕩磊落。在黨爭白熱化的北宋朝堂，這樣的“拙直”無疑是一柄雙刃劍，後來震驚朝野的烏臺詩案，便印證了他“孤危之易毀”的預判。但此刻的蘇軾，依然以“言之無罪，實深恃於至仁”自勉，將一線希望寄托於君王的明察秋毫，這份不卑不亢、進退有節的姿態，更顯其忠樸之心的純粹無瑕。

      面對君王“日月照臨，乾坤覆燾”的恩遇，蘇軾滿懷感激卻也心生愧怍。徐州“民淳訟簡”的治境，讓他一時“殊無施設之方”，雖得“食足身閑”的安逸，卻深感“力報之無所”的悵然。這份愧疚，絕非虛與委蛇的官場客套，而是源於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理想與“身處閑職、難展抱負”的現實落差。此時的蘇軾，雖已對重返京師中樞漸失信心，多次在詩文中標露“明年投劾徑須歸”的思歸情緒，卻並未沉湎於失意消沉。在徐州任上，他親率百姓抗洪守城、築造黃樓以鎮水患，訪尋石炭以利民生、勸課農桑以安百姓，以一樁樁實實在在的政績，踐行著士人“在其位謀其政”的擔當。林語堂曾盛讚：“徐州太守的政績已證明他是行動的人物，也是能幹的辦事人才”，這份將個人境遇置之度外、以蒼生為念的踐行，正是“心懷忠樸”最生動的詮釋。即便不被朝堂理解，即便身處“孤危”之境，他依然將對君國的忠誠，化為惠及一方百姓的實績。

      文末“懷孤忠而自憐”一語，道盡了蘇軾此時復雜難言的心境。這份“孤忠”，是貞潔自持、不求人察的清高氣節，是“忠義填骨髓”的內在堅守；這份“自憐”，並非自怨自艾的頹唐，而是對自身境遇的清醒認知，是對“初心不改卻屢遭排擠”的自我慰藉。蘇軾在徐州期間創作的《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中“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的慨歎，與《徐州謝上表》的心境一脈相承。既有對仕途坎坷的無奈，更有對忠樸初心的執著堅守，兩種情緒交織，更顯其人格的豐滿與真實。

      讀罷《徐州謝上表》，方知“拙直孤危，心懷忠樸”八字，不僅是蘇軾對自身境遇的精準概括，更是中國古代士人精神的鮮活縮影。蘇軾以筆為刃，在規行矩步的官樣文章中書寫肺腑赤誠；以行為證，在地方任上踐行士人初心。這份歷經千年風雨依然熠熠生輝的忠樸與執著，正是《徐州謝上表》留給後人最珍貴的精神財富。它昭示著，即便身處逆境、孤立無援，衹要堅守本心、心懷家國，便自有穿越時空的精神力量與不朽價值。

              附原文《徐州謝上表》

      臣軾言。分符高密，已竊名邦；改命東徐，復塵督府。荷恩深厚，撫已兢慚。臣軾(中謝)伏念臣奮身農畝，託跡書林。信道直前，曾無坎井之避；立朝寡助，誰為先後之容。

      向者屢獻瞽言，仰塵聖鑒。豈有意於為異，蓋篤信其所聞。顧慚迂闊之言，雖多而無益；惟有朴忠之素，既久而猶堅。遠不忘君，未忍改其常度；言之無罪，實深恃於至仁。知臣者謂臣愛君，不知臣者謂臣多事。空懷此意，誰復見明。

      伏惟皇帝陛下，日月照臨，乾坤覆燾。察孤危之易毀，諒拙直之無他。安全陋軀，畀付善地。民淳訟簡，殊無施設之方；食足身閑，仰愧生成之賜。顧力報之無所，懷孤忠而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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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自謙之官樣語，意爲接受高密府印，已是竊領名邦了；改任徐州知州，又使督府蒙塵。名邦：著名的地區；督府：軍府。

       撫已：反躬自身，兢慚：惶恐慚愧。

       坎井：亦作埳井；廢井，淺井。立朝寡助，誰為先後之容：猶言在朝堂鮮少人幫助，沒有人在前引導我、在後扶持我。

       向者：以往，從前。瞽言：沒有根據或不合情理的話（多用作謙辭）。仰塵：天棚，天花板；聖鑒：帝王或臨朝太后的鑒察。

       篤信：深信不疑。朴忠：樸實忠誠。素：本色，本心。

       常度：日常的態度。言之無罪：《毛詩大序》：“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

       覆燾：猶覆幬，覆被，謂施恩、加惠。

       孤危：孤立危急，指作者在朝堂處孤立危急之勢。易毀：易遭毀謗。拙直：憨直。

       陋軀：對自身的謙稱。畀：給與。

       生成之賜：指（君王、國家、天地、父母）所賜予的養育之恩。孤忠：忠貞自持，不求人體察的節操。自憐：自我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