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誠盡職，盛謝皇恩

                 ——讀蘇軾《密州謝上表》

      熙寧七年冬，三十七歲的蘇軾攜家北上，抵達密州（今山東諸城）就任知州。這篇《密州謝上表》既是他對朝廷任命的謝恩呈文，更是一位失意文人轉化為地方賢吏的初心告白。表文雖循宋代官場謝表的體制規範，滿紙自謙之辭，卻在字裏行間藏着不減的報國熱忱與務實的治政理念，讀來令人見其心、感其誠。

           一、自謙而初心不改

      表文開篇即以“草芥賤微，敢干洪造”自陳，將自身置於極低之地，稱當年應試的策論是“老生常談陳腐之說”，自比“散材”，謂其學問“不適時”、性資“甚下”。這種極端的自謙，既是宋代官場文書的慣例，更暗含蘇軾在政治風波中的審慎。此時的他，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自京師外放杭州通判三年，剛剛結束“眼看時事力難勝”的仕途困境，主動請調密州以求“弟昆相近”。看似消極避禍，實則在自謙中暗藏執着：他坦言“欲自試於民社，庶有助於涓涘”，即便被視為“疏外”之臣，仍渴望在地方治理中證明自身價值。

      這種自謙並非虛偽，而是蘇軾對官職本質的清醒認知。他深知“入境問俗，又復過於所期”，密州雖非繁華之地，卻是實現治政理想的試金石。作為“先朝進士”，他不戀舊日功名，反而強調自己“奔走簿書，粗識小人之情偽”，正是這種基層經歷的積累，讓他日後在密州面對蝗災、盜患、棄嬰等困境時，能迅速切中要害、施以良策。自謙的背後，是不卑不亢的初心：不為高官厚祿，只求“有助於涓涘”。

           二、公私兼顧以報國

      表文中“請郡東方，實欲弟昆之相近”一語，道破了蘇軾調任密州的私人願望。熙寧六年，弟弟蘇轍改授齊州掌書記，兄弟二人終於有望結束長年分隔的境遇。這種對親情的執念，讓謝表多了幾分溫情，也更顯真實。但蘇軾從未將私願置於公職之上，反而強調“以為公朝，不廢私願”，朝廷的恩澤不僅成全了他的手足之情，更給了他“自試於民社”的機會。他感念“皇帝陛下躬上聖之資，建太平之業，以為人無賢愚，皆有可用”，這種對君恩的由衷感激，並非趨炎附勢的逢迎，而是基於對朝廷信任的回報之心。

      這種報國情懷，在密州任上轉化為切實的行動。抵任之初，密州“蝗旱相仍，盜賊漸熾”，百姓“以蒿蔓裹蝗虫而瘗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甚至出現棄嬰遍野的慘狀。面對如此困境，蘇軾踐行表中“推廣中和之政，撫綏疲瘵之民”的諾言：他力排眾議上書朝廷請求豁免秋稅，組織百姓以“秉畀炎火”“荷锄散掘”之法滅蝗；他巧設計謀捕殺作惡悍卒，平定盜患；他挪用“勸诱米”收養棄嬰，月給六斗粟米寄养於民家，終“所活亦數千人”。所謂“要使民之安臣，則為臣之報國”，正是蘇軾將謝恩之情化為治政之實的生動詮釋。對他而言，報答皇恩從不是空泛的口號，而是讓百姓安居樂業的具體作為。

           三、中和之為官智慧

      表文中“推廣中和之政”的主張，是蘇軾治政思想的核心，也是他區別於變法派與保守派的獨特智慧。“中和”之義，在於不偏不倚、務求實效，既反對新法的急功近利，也不固執於舊制的因循守舊。在密州，這種思想體現為“撫綏疲瘵之民”的溫和治理：他不搞強制攤派，而是以官糧獎勵捕蝗百姓；不濫用刑罰，而是智取作惡悍卒並公開審判；不僅關注災情救治，更注重根源治理，上書《論河北京東盜賊狀》，主張“治盜必先治本”。這種治理方式，既避免了激進改革的禍端，又解決了當下的民生困境，恰是“中和之政”的實踐樣本。

      蘇軾的“中和”，更體現在對自身境遇的態度上。他雖因政治主張不合而外放，卻從不沉淪於失意苦悶，反而在地方任上找到人生價值。密州兩年，他不僅留下了《江城子·密州出獵》《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等千古名篇，更以實際政績贏得百姓愛戴。離任之時，百姓遮道哭泣；十年後重訪，“重來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這種官民相依的景象，正是“中和之政”的最好回報，也印證了他“民之安臣，則為臣之報國”的初心。

      這篇《密州謝上表》，沒有華麗辭藻，沒有激昂陳詞，卻以樸實真摯的語言，勾勒出一位文人官員的理想與擔當。蘇軾以自謙藏初心，以私願襯公心，以實政踐諾言，讓“盛謝皇恩”不落俗套，讓“竭誠盡職”有跡可循。讀罷此文，不僅能領略宋代官場文書的體制之美，更能窺見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人生態度背後，那顆始終不變的憂國憂民之心。正如他在密州所踐行的，真正的報國，從不在朝堂之高的慷慨陳詞，而在江湖之遠的躬身力行。

           附原文《密州謝上表》

      臣軾言。昨奉敕差知密州軍州事，已於今月三日到任上訖。草芥賤微，敢干洪造；乾坤廣大，曲遂私誠。受命撫躬，已自知於不稱；入境問俗，又復過於所期。

      臣軾（中謝）伏念臣家世至寒，性資甚下。學雖篤志，本先朝進士，篆刻之文，論不適時，皆老生常談陳腐之說。分於聖世，處以散材。一自離去闕庭，屢更歲籥。塵埃筆硯，漸忘舊學之淵源；奔走簿書，粗識小人之情偽。欲自試於民社，庶有助於涓涘。

      以為公朝，不廢私願。攜孥上國，預憂桂玉之不克；請郡東方，實欲弟昆之相近。自惟何幸，動獲所求。雖父兄所以處臣，其僥倖不過如此。雖云疏外，有此遭逢。此蓋伏遇皇帝陛下躬上聖之資，建太平之業，以為人無賢愚，皆有可用。故雖如臣等輩，猶未盡捐。臣敢不仰酬至恩，益堅素守。推廣中和之政，撫綏疲瘵之民。要使民之安臣，則為臣之報國。臣無任瞻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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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寧七年（1074年）秋，蘇軾調往密州（今山東諸城）任知州。軍州事：軍州是中國古代兼具軍事與行政職能的特殊行政區劃，多設於戰略要地或邊境地區。其建制始於五代，盛於兩宋時期，具有“軍”（軍事防禦）與“州”（民政管理）雙重屬性。宋代官職中“權知某軍州事”的稱謂（如歐陽修曾任滁州軍州事），印證了該制度下軍政合一的治理特徵。

       草芥賤微，敢干洪造：謂自己身份低微竟承受洪恩；洪造猶洪恩。曲遂：曲意順從；私誠：內心的誠意。撫躬：謂反躬﹐反躬自問。入境問俗，又復過於所期：謂到達任職地考察民風諸事，又超出了我原來的期望。以上均是自謙之官場語。

       先朝進士：蘇軾是宋仁宗嘉祐二年進士，而任職密州乃是神宗朝了，故曰“先朝”。篆刻之文：指當年應試的策論，不過是用心雕琢出來的文字。這裏的篆刻，指刻板雕琢出來的文字。且當年的策論早已不適應合於今時事，因而謂之“老生常談陳腐之說”。

       散材：無用之木。常比喻不為世所用之人。

       闕庭：同闕廷，指朝廷，京城。歲籥：猶歲月。籥，指候氣用的葭琯。

       簿書：指官署中的文書簿冊。民社：指州﹑縣等地方；亦借指地方長官。 涓涘：細微，微末。涓：小水流；涘水邊。

       攜孥上國，預憂桂玉之不克：指攜帶家小到京都，早已擔憂開銷不夠。上國：猶京師；桂玉··：成語“米珠薪桂”的化用，字面意思是米貴如珠，柴貴如桂。

       密州地處膠東，故曰“東方”。弟昆：猶弟兄。熙寧六年（1073年），蘇轍改授齊州（今濟南）掌書記。濟南與密州相距不遠，故曰“實欲弟昆之相近”。

       皇帝陛下躬上聖之資：指皇帝本身具有無上聖明的資質。躬：自身。資：資質。

       中和：恰到好處的、和諧的、可持續的治理模式。撫綏：安撫。疲瘵之民：患病、疾病或凋敝或困乏疲弱的民眾。無任：很，非常，不勝。瞻天荷聖：表達對皇帝尊敬的固定格式語。激切屏營：對皇帝謝恩的格式語，屏營：猶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