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鄒魯遺風，作精確妙文

                     ——蘇軾《鳧繹先生詩集敘》鈔記

       蘇軾以“鳧繹”冠稱顏太初，實具深層文化隱喻。據《詩經·魯頌·閟宮》“保有鳧繹”之句（原詠魯僖公鎮守疆域之功），後世漸以“鳧繹”作為鄒魯文化的象徵符號；而顏太初恰為“先師兗公之四十七世孫”（兗公即儒家“復聖”顏回）。這種地望符號加聖裔身份的雙重標識，構建起鄒魯文脈的完整傳承閉環。前者為精神地域錨定文化坐標，後者為血脈譜系印證聖學淵源，二者形成共振，恰好呼應孔子“吾猶及史之闕文也…… 今亡矣夫”的慨歎。當春秋時期“良史於書字有疑則闕之，以待知者”的審慎治學之風日漸消亡，顏太初既以“鳧繹”自號，實明其志，又借聖裔身份踐行文道，實則是在延續鄒魯文化“求真務實”的核心基因，讓古老的儒家文脈在北宋文壇獲得了鮮活的實踐載體。

      蘇洵當年“自京師歸，以語軾曰：‘自今以往，文章其日工，而道將散矣。士慕遠而忽近，貴華而賤實，吾已見其兆矣’”，這番預判堪稱對北宋中期文壇風氣轉向的精準診斷。蘇洵素來主張文章當“風與水遭，自然成文”，強調“至文”需“不能不為”，既要兼具事實層面的“實”，又需蘊含道理層面的“通”；而他特意示予蘇軾的“魯人鳧繹先生之詩文十餘篇”，正以“精悍確苦，言必中當世之過”的特質，成為“文以載道”理念的典範。蘇軾後來以“鑿鑿乎如五穀必可以療饑，斷斷乎如藥石必可以伐病”比喻其文，既精準點出顏氏詩文“解決現實問題”的實用價值，更暗合蘇洵“文須有補於世、施之於今”的實用文學主張。

      二十餘年後，蘇洵已逝世，其預言卻一一應驗。此時士大夫作文，“莫不超然出於形器之表”，慣以“微言高論”自我標榜，甚至 “鄙陋漢、唐”；而像顏太初那樣“反復論難，正言不諱”、直擊社會弊病的文字，反倒“世莫之貴矣”。蘇軾正是目睹這般“貴華賤實”的浮虛風氣，才“悲於孔子之言，而懷先君之遺訓”，四處尋訪顏太初的遺文，最終從其子顏復處得全其集，“乃錄而藏之”。這一舉動絕非單純的文獻整理，而是以顏氏文風為標尺，對當世“重辭藻輕內涵”的文壇弊病發起的主動反撥。

      顏太初的“精確妙文”，在三重維度上深度彰顯鄒魯精神，亦精準回應蘇洵父子的文學期許：其一，立意精確，堅決拒絕 “游談以為高，枝詞以為觀美者”的浮誇文風。現存疑似其作的《許希》一詩（詠北宋醫家許希為仁宗療疾、卻拒受厚賞事），緊扣“士人守節”與“民生關切”，無一句空泛議論，完全踐行蘇洵“文須有補於世”的核心主張；其二，表達精悍，“確苦”二字最能凸顯其文風特質。既如裴度議兵般堅守正道、不肯妥協，又以極簡練的筆墨直擊問題要害，篇幅雖短卻力透紙背，恰合唐宋古文運動“文約而事豐、辭達而理舉”的核心追求；其三，品格精貞，顏太初曾“起家莒縣尉，得罪轉運使而免官，補閬中主簿”，即便因直言進諫受挫、仕途坎坷，仍始終保持“正言不諱”的人格底色，其“文品即人品”的特質，正是鄒魯文化“士志於道，不以貧富貴賤動其心”的當代顯形。

      蘇軾作此敘的熙寧八年（1075年），恰是王安石變法推行至關鍵階段、社會思潮與文壇風氣劇烈變動之時。當“超然形器之外”的空泛高論成為文壇主流，蘇軾對顏太初的推崇，本質上是對“文脈斷層”的深切憂思：從孔子慨歎“史之闕文”所代表的“審慎治學傳統”之失，到蘇洵憂慮“道將散矣”所揭示的“文道分離趨勢”之兆，再到蘇軾悲歎“世莫之貴”所見證的“務實文風式微”之痛，三代文人的文化焦慮在此形成跨越時空的共鳴。而顏復主動出示父親遺文、蘇軾“錄而藏之”並為其作敘的互動，又構建起文化傳承的完整閉環。正如鳧繹兩山守望魯地、不離不棄，鄒魯遺風也借由這般“識其價值、藏其文獻、傳其精神”的行動，在浮風盛行的時代得以延續，最終成為後世文人堅守“文以載道”傳統的重要精神坐標。

              附原文《鳧繹先生詩集敘》

   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史之不闕文，與馬之不借人也，豈有損益於世也哉？然且識之，以為世之君子長者，日以遠矣，後生不復見其流風遺俗，是以日趨於智巧，便佞而莫之止。是二者雖不足以損益，而君子長者之澤在焉，則孔子識之，而況其足以損益於世者乎。

   昔吾先君適京師，與卿士大夫游，歸以語軾曰：“自今以住，文章其日工，而道將散矣。士慕遠而忽近，貴華而賤實，吾已見其兆矣。”以魯人鳧繹先生之詩文十餘篇示軾曰：“小子識之。後數十年，天下無復為斯文者也。”先生之詩文，皆有為而作，精悍確苦，言必中當世之過，鑿鑿乎如五穀必可以療饑，斷斷乎如藥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談以為高，枝詞以為觀美者，先生無一言焉。

   其後二十餘年，先君既沒，而其言存。士之為文者，莫不超然出於形器之表，微言高論，既已鄙陋漢、唐，而其反復論難，正言不諱，如先生之文者，世莫之貴矣。軾是以悲於孔子之言，而懷先君之遺訓，益求先生之文，而得之於其子復，乃錄而藏之。先生諱太初，字醇之，姓顏氏，先師兗公之四十七世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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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鳧繹：指山東省鄒縣境內的鳧山與繹山兩座山脈的合稱，在《詩經·魯頌·閟宮》中有“保有鳧繹”之句，描述了魯僖公之功績，以故後世以鳧繹指代鄒魯文化。

       《論語·衛靈公》：“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包咸注曰：“古之良史於書字有疑則闕之，以待知者。”又曰：“有馬不能調良，則借人乗習之。孔子自謂及見其人，如此至今無有矣，言此者以俗多穿鑿。”

       流風遺俗：流傳下來的風尚習俗；形容人物雖逝，風範猶存。智巧：智慧與技巧。便佞：用花言巧語逢迎人；《論語·季氏》：“友便佞,損矣。”

       先君：先父，已故的父親，即蘇洵。

       道將散：謂道將消失；散：散佚。兆：苗頭。

       精悍：短小精悍，也形容文章或發言簡短而有力。確苦：竭力堅持立場或主張；《新唐書·裴度傳》記載的唐代朝議場景，錢徽、蕭俛等大臣在討蔡戰事失利背景下仍“尤確苦”反對罷兵。

       療饑：猶充飢。藥石：古時指冶病的藥物和砭石。伐病：猶治病。

       游談：浮夸不實之言談。枝詞：亦作枝辭，指無關要旨或浮華不實的言辭。

       形器：指代物質或物體，與精神范疇形成哲學對立。形器之表：謂形器之外。

       微言高論:亦作危言高論，指直言不諱的高明見解。

       鄙陋漢、唐：猶言看不起漢唐文字。

       顏復（1034年～1090年），顏回後裔，顏太初之子。字長道，彭城（今江蘇銅山）人。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試中書第一，最初擔任永寧縣知縣；宋神宗熙寧年間，顏復被任命為國子監直講；熙寧年間被任命為國子監直講，次年改任天章閣待制、國子祭酒。

       顏太初，字醇之，號鳧繹處士，徐州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人。北宋大臣，復聖顏子的47世孫。進士及第，起家莒縣尉，得罪轉運使而免官，補閬中主簿，召試中書省，改臨晉主簿，移應天府戶曹參軍、南京國子監說書，卒於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