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覽約取,厚積薄發
——蘇軾《稼說送張琥》鈔記
在北宋文學的璀璨星河中,蘇軾的散文素來以立意深遠、情理交融見長,《稼說送張琥》便是其中一篇飽含人生智慧與處世哲理的佳作。這篇作於嘉祐八年(1063年)十一月的短文,既是蘇軾贈予進士張琥的臨別贈言,更如一面澄澈的鏡子,映照出當時士大夫階層中彌漫的急功近利、淺薄輕率之風,也凝聚著蘇軾對治學、處世乃至人生價值的獨到思考,至今讀來仍引人深思。
嘉佑八年,蘇軾正任職於京都,恰逢進士張琥歸家前登門拜訪。彼時的北宋,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與科舉制度的完善,士大夫群體規模日漸擴大,但部分人卻陷入了“求名心切、急於求成”的誤區。他們重功名而輕积累,重表面而輕根基,忽視了學識的沉淀與品德的涵養。蘇軾以文人的敏銳洞察到這一風氣的隱患,遂有感而發寫下《稼說送張琥》:既是勸誡張琥莫入浮躁歧途,也希望與他共勉,為扭轉當時的不良風氣盡一份力。
從張琥的生平來看,他初名琥,字邃明,身為名臣張洎之孫,仁宗嘉祐二年便考取進士,仕途起步可謂順遂。神宗熙寧年間,他得到王安石的賞識,短時間內連獲提拔,歷任知諫院、直舍人院、參知政事等要職,看似平步青雲。但細究他的人生軌跡便會發現,其政治立場搖擺不定,後期更是因依附王安石、呂惠卿,參與構陷馮京、蘇軾等人,遭到諫官與御史的聯合彈劾,最終被罷官,輾轉於鄭州、揚州等地任職,結局令人欷歔。或許蘇軾在與張琥接觸時,已隱約察覺到他身上“急於求成”的傾向,因此借這篇短文,以農耕為喻,將勸誡之意藏於情理之間,既委婉又懇切。
《稼說送張琥》開篇便以“曷嘗觀於富人之稼乎”設問,用富人與“吾家”的農耕情況作鮮明對比,開篇即點明核心隱喻。富人田美且多,糧食充足有餘,因此能讓田地輪休,保全地力;播種從不違誤農時,收割必等穀物成熟。最終收穫的莊稼,顆粒飽滿、質量優良,即便長久儲存也不易腐爛。反觀“吾家”,十口人共耕百畝田,對土地一味索取:日夜盼著收穫,鋤、銍、耰、艾等農具在田地裏密集排列,如魚鱗般無間隙,最終導致地力耗盡;播種常趕不上時節,收割也等不到穀物成熟,自然收不到優質的莊稼。蘇軾以農耕中“地力養護”與“過度消耗”的差異為切入點,生動揭示了養蓄的實質:田地需休養生息才能持續產出,正如人的學識與能力,唯有循序漸進地积累,才能穩步提升。若像“吾家”農耕那般急於求成,過度消耗自身“潛力”,忽視积累的過程,最終只會像貧瘠的土地一樣,難有真正的成就。
緊接著,蘇軾將視角從農耕轉向“古之人”與“今之君子”的對比,進一步深化“积累”的內涵。他指出,古代賢才的天賦並非遠超今人,他們的過人之處,在於“平居自養而不敢輕用”,即平日裏注重自我修養,不輕易顯露才華,耐心等待學識與能力成熟,如同呵護嬰兒成長般小心翼翼。他們會彌補自身的薄弱之處,讓柔弱變得堅強;填補自身的空虛之處,讓匱乏變得充實。因此,古代賢才多在三十歲後才出仕,五十歲後才獲爵位:在長期的蟄伏中堅定信念,在學識與能力足夠充盈後才施展抱負,如同水流滿溢後自然奔湧,弓箭拉滿後才有力射出。這種“厚積薄發”的人生態度,正是古代賢才遠超常人,而當時“君子”卻難以企及的關鍵。
蘇軾進一步結合自身經歷反思,從而使勸誡更具說服力。他坦言,自己年少時便有志於治學,卻“不幸早得功名”,與張琥同年考中進士,過早地踏入了仕途。而張琥的成功,同樣算不得“晚”。如今蘇軾即便想自謙“學識不足”,卻已被眾人過度推崇。這份“早得”的經歷,讓他更深刻地體會到“积累不足”的隱患,也因此對張琥發出懇切勸誡:“吾子其去此,而務學也哉!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吾告子止於此矣。”這既是蘇軾對張琥的期望,更是他對自己治學、處世經驗的提煉。“博觀約取,厚積薄發”這八個字,堪稱全文的點睛之筆,凝聚著蘇軾對學問與人生的深刻體悟,至今仍是流傳千古的治學箴言。
《稼說送張琥》創作於近千年之前,但其中“博觀約取,厚積薄發”的哲理,在當今快節奏社會中,更顯珍貴。如今,人們常被“快速成功”“即時回報”的心態裹挾,如同文中批判的“今之君子”般,忽視积累的價值。無論是學習知識、鑽研技能,還是追求事業成功、實現人生價值,都渴望“走捷徑”,卻忘了“根基不牢,地動山搖”的可怕後果。而蘇軾的智慧,恰恰為我們提供了破局的方向。
“博觀”,是积累的前提:要求我們廣泛涉獵、開闊眼界,在學習與實踐中吸收多元知識與經驗,如同農夫熟悉土地特性、掌握作物生長規律般,唯有見得多、知得廣,面對問題時才能擁有全面視角與多元解法。“約取”,是积累的智慧:在廣泛吸收的基礎上,需有所選擇、有所取捨,提取對自己真正有用的精華,而非盲目堆砌、雜亂無章
,如同篩選種子,唯有留下飽滿優良的,才能種出好莊稼。
“厚積”,是积累的過程:這是一段漫長且需耐住寂寞的旅程,需要堅定的信念與持久的毅力。如同古代賢才那般,在蟄伏中充實自己、提升自己,即便遭遇挫折、經歷低谷,也不放棄积累的腳步。“薄發”,是积累的結果:並非隨意的“爆發”,而是在“厚積”基礎上的精準發力,抓住合適的時機,將积累的學識與能力充分展現,實現目標與價值,如同弓箭拉滿後射出的箭,有力且精準。
張琥的人生結局,恰恰印證了蘇軾勸誡的價值。他早年得志,卻因缺乏足夠的學識沉淀與品德修養,在政治漩渦中迷失方向,最終落得罷官輾轉的下場。倘若他能牢記“博觀約取,厚積薄發”的箴言,在仕途順遂時不忘积累,在權力面前堅守本心,或許人生會是另一番景象。《稼說送張琥》從來不止是一篇送別短文,更是蘇軾人生智慧的濃縮。它以生動的比喻、深刻的對比,道清了“积累與爆發”“長遠與眼前”“浮躁與沉稳”的辯證关系。即便跨越千年,這份智慧仍能為我們指引方向:以“博觀”拓視野,以“約取”煉精華,以“厚積”築根基,以“薄發”展鋒芒。在积累中成長,在沉淀中綻放,書寫屬於自己的紮實人生。
附原文《稼說送張琥》
曷嘗觀於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餘。其田美而多,則可以更休,而地力得全;其食足而有餘,則種之常不後時,而斂之常及其熟。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實,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畝之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鋤、銍、耰、艾,相尋於其上者如魚鱗,而地力竭矣。種之常不及時,而斂之常不待其熟。此豈能復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過今之人也。平居所以自養而不敢輕用,以待其成者,閔閔焉如嬰兒之望之長也。弱者養之,以至於剛;虛者養之,以至於充。三十而後仕,五十而後爵。信於久屈之中,而用於至足之後;流於既溢之餘,而發於持滿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志於學,不幸而早得與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謂不早也。吾今雖欲自以為不足,而眾已妄推之矣。嗚呼!吾子其去此,而務學也哉!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吾告子止於此矣。子歸過京師而問焉,有曰轍、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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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璪(?~1093年)滁州全椒人,初名琥,字邃明,張洎孫。仁宗嘉祐二年進士,歷鳳翔法曹,縉雲令。神宗熙寧中,王安石引入同編修中書條例,尋授集賢校理,數月間驟遷知諫院、直舍人院,同修起居注。歷知蔡州、判司農寺、知河陽。元豐初,入權度支副使,進知製誥、知諫院,判國子監。四年,拜參知政事,次年改中書侍郎。哲宗立,諫官、御史合攻其依附王安石、呂惠卿,構陷馮京、蘇軾。罷知鄭州,累徙揚州,卒謚簡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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