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本草敘栽培，贊頌清高品質

                 ——蘇軾《石菖蒲贊》鈔記

      東坡的《石菖蒲贊》實乃託物詠志之作，據《蘇文忠公全集》所載，此文作於元豐七年（1084年） ，創作地點為九江舟中。當時東坡剛結束“烏臺詩案”後的黃州貶謫，自湖北黃州赴筠州探望蘇轍，路經湖北大冶慈湖，於溪澗石隙採得石菖蒲數本。因擔心陸行顛簸損傷蒲草，遂贈予九江道士胡洞微養護，爰作此贊以記其事。文中“濯去泥土，漬以清水”的栽培細節，實則暗合他洗盡冤屈、重拾初心的生命狀態，與杭州任上的相對順遂心境截然不同。

      東坡開篇引《本草》述菖蒲，絕非單純的植物考據，而是為“清高品質”築牢精神根基。《本草》明確區分“生石磧上概節者良”的真菖蒲，與“生下濕地大根者為昌陽”的偽品，這一界定成為全文立論的關鍵邏輯起點。他繼而追問韓愈《進學解》中“昌陽引年”之說，實則暗藏雙重深意：既是以治學嚴謹辨析藥材真偽，更借草木品類划清精神邊界。正如昌陽需肥厚沃土滋養方能繁茂，世俗庸人亦需依附功名利祿方顯“成就”；而石菖蒲“不待泥土而生”的特質，恰是宋代士大夫獨立不屈品格的絕妙喻體。

      這種以本草為綱的寫法，延續了宋代文人“格物致知”的治學傳統。石菖蒲早於《抱樸子》中被奉為“神僊靈藥”，但東坡更看重其“開心補五臟”的精神療愈價值。當他歷經烏臺詩案的身心重創，在黃州四年貶謫生涯中淬煉出“竹杖芒鞋輕勝馬”的曠達胸襟時，石菖蒲“通九竅、明耳目”的藥用特性，便自然昇華為洗濯政治污名、澄明內心的象徵，與後文“濯去泥土”的栽培細節形成精妙的意象互文。

      文中“濯去泥土，漬以清水”八字，堪稱東坡借物自況的神來之筆。這一看似尋常的栽培細節，實則暗藏三重深意，每一層都與他的人生境遇緊密相連：去濁存清的生命淨化：黃州貶謫期間，東坡曾以“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西江月》）抒發內心憤懣，而“濯去泥土”的動作，正是他洗濯冤屈污名、回歸本真自我的期許。相較於石韋、石斛離土即枯的脆弱，石菖蒲“並石取之，可數十年不枯”的堅韌，恰是他“一蓑煙雨任平生”曠達心境的具象化表達，即便脫離官場“沃土”，依然能在逆境中堅守本心。

      澹泊自守的生存智慧：選擇“漬以清水”而非沃土培育，暗合道家“虛極靜篤”的哲學思想。石菖蒲“節葉堅瘦，根须連絡”的形態，恰似東坡在逆境中“瘠而不死”的生命狀態：雖無官場榮寵的“沃土”滋養，卻憑藉精神上的自立自強，活出超越世俗的永恒價值。這種生存智慧，與陸游筆下“寸根蹙密九節瘦，一拳突兀千金直”的菖蒲風骨一脈相承，共同塑造了宋代文人的精神圖騰。

      東坡以“文石、石英”為菖蒲搭配景致，營造出“璀璨芬鬱”的案頭雅趣，這並非單純的文人消遣，而是他構建的微型精神世界。其中，清水象徵澄明通透的心境，白石代表堅貞不屈的品格，菖蒲則是居於二者之間的精神化身，三者共同詮釋了宋代“花草四雅”（蘭、菊、水僊、菖蒲）中，菖蒲“清貞高潔”意象的核心內涵。

      文末贊語“清且泚，惟石與水”，以極簡練的筆墨完成了從草木描摹到精神升華的跨越。“託於一器，養非其地”一句，既是寫實，菖蒲脫離原生的溪澗石隙，被置於盆器中養護；更是寫心，東坡遭貶謫離開朝堂，被迫在異鄉漂泊。但“瘠而不死”的生命奇跡，恰恰印證了精神力量能夠超越環境的局限，這種超越性在兩個維度上尤為突出：其一，品格超越功利。東坡明確指出，石菖蒲“輕身延年”的藥用功效遠非昌陽可比，但他更推崇的是其“忍寒苦，安澹泊”的內在品性。這背後暗含對世俗價值的深刻反思：世人多追求昌陽式的“速效功利”，渴望借外物快速獲得成功；而東坡獨慕菖蒲式的“精神長青”，即便身處困境，也堅守內心的純粹與高潔。這種價值觀，與《赤壁賦》中“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哲學思考形成完美呼應。

      其二，生命超越時空。東坡將菖蒲贈予九江道士胡洞微，並期許“余復過此，將問其安否”，這一細節並非簡單的托付，而是將自我精神投射到草木之上。石菖蒲“久而益可喜”的生長特性，恰似東坡的精神生命：歷經歲月淬煉，非但沒有凋零，反而愈發璀璨奪目。這種“以物寄心”的書寫方式，讓菖蒲超越了植物本身的屬性，成為東方美學中“天人合一”精神圖譜的重要符號，影響了後世無數文人的精神追求。

      從引《本草》溯源，到借栽培寄志，再到以贊語升華，東坡始終以石菖蒲為鏡，照見了一位知識分子在逆境中的精神自洽。石菖蒲“不資寸土”的生存特質，正是他擺脫世俗依附、堅守精神獨立的真實寫照；而“與清泉白石為伍”的選擇，則成就了中國文人史上最動人的“草木風骨”。千載之後，當我們凝視案頭蒼然的菖蒲，仍能從那抹綠意中，窺見東坡“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的靈魂底色。那是歷經風雨洗禮後，依然閃耀的文人風骨與生命光芒。

           附原文《石菖蒲贊》

   《本草》：“菖蒲，味辛，溫，無毒，開心，補五臟，通九竅，明耳目。久服輕身不忘，延年益心智，高志不老。”注云“：生石磧上概節者良；生下濕地大根者，乃是昌陽，不可服。”韓退之《進學解》云：“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稀苓。”不知退之即以昌陽為菖蒲耶？抑謂其似是而非，不可以引年也？

   凡草木之生石上者，必須微土以附其根。如石韋、石斛之類，雖不待土，然去其本處，輒槁死。惟石菖蒲並石取之，濯去泥土，漬以清水，置盆中，可數十年不枯。雖不甚茂，而節葉堅瘦，根须連絡，蒼然於几案間，久而益可喜也。其輕身延年之功，既非昌陽之所能及。至於忍寒苦，安澹泊，與清泉白石為伍，不待泥土而生者，亦豈昌陽之所能髣髴哉？余游慈湖山中，得數本，以石盆養之，置舟中。間以文石、石英，璀璨芬郁，意甚愛焉。顧恐陸行不能致也，乃以遺九江道士胡洞微，使善視之。余復過此，將問其安否。

   贊曰：清且泚，惟石與水；託於一器，養非其地。瘠而不死，夫孰知其理。不如此，何以輔五藏而堅髮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