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贊書藝,痛弔摯友
——讀蘇軾《文與可飛白贊》
在宋代文學與藝術交相輝映的璀璨星河中,蘇軾的《文與可飛白贊》恰似一顆兼具藝術鑒賞深度與情感溫度的明珠。這篇創作於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的贊文,緣起於蘇軾在摯友文與可離世一年後,偶然見到其飛白書法作品時的觸動。它不僅是對飛白這一獨特書法藝術的極致禮贊,更化作一曲滿含悲痛與惋惜的悼友悲歌,字裏行間滿溢著兩位藝術家之間深厚的知己情誼與靈魂共鳴。
飛白書,作為書法藝術中獨具辨識度的品類,以筆畫間“絲絲露白”、筆意勁健飄逸為核心特點。要將這種抽象的美感精準傳遞給讀者,絕非易事。而蘇軾憑藉其超凡的藝術洞察力與深厚的文學功底,巧妙運用博喻手法,將文與可飛白書法的魅力形象化、場景化,讓讀者仿佛能隔著千年時光,親眼觸摸到那靈動多姿的墨寶。
“霏霏乎其若輕雲之蔽月”,開篇第一個比喻,便為我們勾勒出一幅朦朧雅致的畫面:輕柔的雲霧緩緩縈繞,將皎潔的明月輕輕裹住,既無厚重壓抑之感,又帶著若隱若現的朦朧意境。這恰好與飛白書中“筆畫若斷若連、留白絲絲可見”的質感相契合。書法中的留白如輕雲,墨色似明月,二者交融間,空靈縹緲的藝術氛圍撲面而來,讓觀者瞬間領會到飛白書獨有的雅致韻味。
緊接著,“翻翻乎其若長風之卷旆”,風格驟然一轉,盡顯飛白書豪邁奔放的一面。想象中強勁的長風呼嘯而過,將高掛的旗幟順勢捲起,旗幟在空中舒展、舞動,滿是力量感與動態美。這個比喻精準捕捉到文與可飛白書法的“筆勢”。筆畫走勢如長風卷旗般一氣呵成,毫無滯澀,書法中蘊含的雄渾氣勢與靈動活力,仿佛能讓人體會到藝術背後蓬勃的生命力。
隨後,“猗猗乎其若遊絲之縈柳絮”,又回歸到細膩柔美的氛圍中。纖細的遊絲輕輕纏繞著輕盈的柳絮,二者相互映襯,柔到了極致。這一譬喻聚焦飛白書的“細節”:那些纖細的筆畫如遊絲般靈動,筆畫間的銜接似柳絮般柔和自然。透過這個比喻,我們能清晰看到文與可對書法細節的極致把控。他將“柔美”與“靈動”完美融合,讓飛白書在豪邁之外,又多了幾分細膩的審美意趣。
“褭褭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帶”,則為飛白書注入了靈動的韻律感。潺潺流水緩緩流淌,水中的荇菜隨著水波輕輕舞動,姿態優美且富有節奏。這正對應飛白書“筆畫流暢連貫、轉捩富有韻律”的特點。書法走勢如流水般自然順暢,筆畫的起伏轉捩似荇帶舞動般錯落有致,觀者仿佛能聽見一曲無聲的“書法韻律歌”。
最後,“離離乎其遠而相屬,縮縮乎其近而不隘”,從“整體布局”的角度,為文與可的飛白書畫上完美註腳。遠觀時,筆畫看似分散,卻有無形的脈絡相連,彼此呼應成和諧整體;近賞時,筆畫排列緊密卻不顯擁擠狹隘,疏密有致間盡顯章法之妙。這兩句不僅展現了文與可對書法“空間感”的精準把握,更體現出宋代文人在藝術創作中“追求和諧平衡”的審美追求。
正是通過這一系列“由細節到整體、由靜態到動態”的比喻,蘇軾將抽象的飛白藝術轉化為可感可知的視覺畫面,既讓讀者讀懂了文與可飛白書的萬千姿態,更讓我們看到:蘇軾作為文學大家,早已將“文學語言”與“藝術鑒賞”融為一體,達到了“以文解藝”的至高境界。
在這篇贊文中,蘇軾借著對飛白書的“驚艷發現”,順勢揭開了文與可“多面藝術家”的形象,讓我們看到一位在多個領域都達到巔峰的才子。蘇軾在文中坦言:“始余見其詩與文,又得見其行草篆隸也,以為止此矣。”起初,他以為文與可的才華僅限於詩文創作與行草篆隸等常見領域,且早已對這些領域的成就深感欽佩。直到文與可離世一年後,他見到這篇飛白作品,才猛然驚醒:“其工至於如此,而余乃今知之。則余之知與可者固無幾,而其所不知者蓋不可勝計也。”
這個“認知轉捩”極具深意:一方面,它凸顯了飛白書的藝術價值,連蘇軾這樣的知己,都未曾見過文與可在這一領域的成就,足見其珍貴。另一方面,它更從側面烘托出文與可藝術才華的
“廣博與深厚”。文同不是局限於單一領域的藝術家,而是在詩文、常規書法、飛白書等多個領域都登頂的“藝苑全才”。這種多面造詣,既藏著文與可對藝術的熱愛與執著,也折射出宋代文人“追求全面藝術素養”的時代風尚。而蘇軾的這段表述,既有對文與可成就的全面肯定,也悄悄埋下了“遺憾”的伏筆。這份“未能早識摯友更多才華”的惋惜,為後文的痛悼做足了情感鋪墊。
如果說對飛白藝術的盛贊是蘇軾這篇贊文的“骨架”,那麼對摯友文與可的痛悼,便是貫穿全文的“靈魂”。整篇文章以“嗚呼哀哉”開篇,又以“嗚呼哀哉”收尾,這聲沉重的感歎如一根銀線,將蘇軾內心的悲痛與惋惜緊緊纏繞,讓每一個字都浸滿了深情。文與可的英年早逝,對蘇軾而言是無法彌補的損失。他們是志同道合的藝術家,曾在文學與藝術的世界裏徹夜長談、相互欣賞,這份“知己情誼”早已超越普通朋友,成為彼此精神世界的支橕。當蘇軾在文同去世當年七月在湖州曝書畫時,猛然間見到文與可所繪偃竹,不禁“廢卷而哭失聲”(《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而在一年後又見到文與可的飛白作品,昔日交誼情景焉能不湧上心頭?他們兩人曾一起探討書法筆法,一起品評藝術優劣,而如今,墨寶仍在,創作墨寶的人卻永遠離開了,只剩下冰冷的紙張與無盡的思念。“既沒一年,而復見其飛白”,短短九個字,藏著極為复杂的情感:“既沒一年”
點明時光已過,但“復見其飛白”卻像一場意外的重逢。令人驚喜的是,能再次通過作品感受到摯友的氣息;心痛的是,再也無法與摯友分享這份“發現的喜悅”。這種“喜與痛”的交織,讓蘇軾的情感更顯真實可感。
而“其工至於如此,而余乃今知之”,在驚歎飛白技藝高超的同時,更多的是“相見恨晚”的遺憾。這份遺憾,不是“未曾早見作品”的遺憾,而是“未能在摯友生前,更全面地瞭解他的才華”的遺憾。他們本可以有更多時間探討飛白書,本可以一起挖掘更多藝術的可能性,可這些都隨著文與可的離世,永遠成了泡影。最後,“余之知與可者固無幾,而其所不知者蓋不可勝計也”,將這份遺憾推向了頂點。蘇軾忽然意識到,自己對摯友的瞭解,不過是冰山一角。文與可或許還有更多未展露的才華,還有更多未說出口的藝術想法,而這些,都隨著他的離開永遠成了謎。這份“無法彌補的缺憾”,讓蘇軾的痛悼不再是泛泛的悲傷,而是帶著“知己已逝、無人共鳴”的沉重,格外真摯動人。
蘇軾的《文與可飛白贊》,用絢麗多彩的語言、獨具匠心的布局,完成了一場“藝術贊”與“情感祭”的完美融合。讀這篇文章,我們既能透過蘇軾的文字,讀懂文與可飛白書法的萬千姿態,感受宋代藝術的璀璨魅力;也能順著字裏行間的情感,觸摸到蘇軾與文與可之間深厚的知己情誼,體會到“失去摯友”的無盡悲痛。這篇贊文,早已超越了“藝術評論”的範疇,它是一份跨越千年的情感記錄,是兩位藝術家靈魂共鳴的見證。即便時光流逝,當我們再次翻開這篇文字,依然能在墨香與深情中,感受到那份“藝術不朽、情誼長存”的力量。
附原文《文與可飛白贊》
嗚呼哀哉!與可豈其多好,好奇也歟!抑其不試,故藝也。
始余見其詩與文,又得見其行草篆隸也,以為止此矣。既沒一年,而復見其飛白,美哉多乎,其盡萬物之態也!霏霏乎其若輕雲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長風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遊絲之縈柳絮,褭褭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帶也。離離乎其遠而相屬,縮縮乎其近而不隘也。其工至於如此,而余乃今知之。
則余之知與可者固無幾,而其所不知者蓋不可勝計也。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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