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三閭祠廟,感家國多艱
——蘇軾《屈原廟賦》鈔記
《屈原廟賦》是蘇軾青年時代創作的賦,當作於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當時蘇軾剛登進士不久,歸守母喪期滿,告別四川故鄉,與其父蘇洵取長江水道北赴汴京(今河南開封),途經湖北秭歸屈原廟,有感於國家命運,觸景生情寫下此賦。此賦通過想象描寫了屈原的經歷,刻畫了屈原孤憤無奈、悲傷絕望的心情,不僅表達了作者對於屈原這位偉大詩人的景仰之情,同時也表達了他對國家命運的憂思,更是表達了他不屈服現實、勇於抗爭的決心與勇氣。若將年代上泝千餘年,賈太傅赴任長沙,亦作賦憑弔屈原,是後賈誼人生趨於低谷。然東坡方登進士而位出仕便憑弔屈原,豈其人生軌跡之讖也哉?殆亦如三閭之多蹇也。
嘉祐四年的長江水波,載著一艘特殊的扁舟緩緩東行。舟中坐著初登進士第的蘇軾,這位剛結束母喪守制、即將奔赴汴京開啟仕途的青年才俊,心中既有對未來的憧憬,更藏著對人生與家國的深沉思索。當船行至湖北秭歸時,江畔那座紀念屈原的廟宇赫然映入他眼簾,便如歷史長河中一盞不滅的燈,瞬間叩擊了他的心靈。正是這次偶然的駐足,讓蘇軾揮毫寫下《屈原廟賦》。這篇賦絕非簡單的憑弔之作,而是他青年時期精神世界的活脫投影,字裏行間交織著作者對先賢的敬仰、對國家命運的憂思,更鐫刻著他對自我人生信念的堅定守望。
提及文人憑弔屈原的傳統,賈誼與他的《吊屈原賦》是繞不開的坐標。千餘年前,賈誼被貶赴任長沙,途經湘江時,見江水湯湯,念及屈原的悲劇,揮筆寫下滿紙失意與悲憤。當時的賈太傅人生正墜入低谷,賦中字字皆是借屈原境遇抒發自身的鬱鬱不平。而蘇軾寫《屈原廟賦》時,境遇卻與賈誼截然不同:他剛登進士第,正是意氣風發、渴望在朝堂上大展拳腳之時。可他的前路即便看似光明,屈原的命運依舊深深地觸動了他,這不禁引人深思:難道青年蘇軾早已預見,自己的人生終將如屈原般坎坷多蹇嗎?
事實上,這種跨越千年的“屈子情結”,根源在於中國文人刻在骨子裏的家國情懷與理想堅守。賈誼所處的漢初,政治暗流湧動,他雖有“治安策”的曠世之才,卻因鋒芒太露遭權貴排擠,難獲重用;而蘇軾所處的北宋,表面上“清明上河圖”般的繁榮之下,早已暗藏了冗官、冗兵、冗費的沉疴,朝堂上新舊勢力的博弈也已初現端倪。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執著,“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堅守,恰如一束光,成為歷代文人在困境中砥礪前行的精神支柱。蘇軾在青年時期便對屈原產生了強烈共鳴,並非因為預見了前路的坎坷,而是他從一開始就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緊緊捆綁。他看懂了屈原“違國去俗死而不顧”的高潔氣節,更清醒地意識到:在復雜的政治環境中堅守理想,注定是一條艱難的路。這種情結,是對文人使命的深刻認知:即便前路迷霧重重,也要像屈原那樣,為了家國理想守住本心。
在《屈原廟賦》中,蘇軾以豐富的想象力重構了屈原的人生軌跡,將這位偉大愛國詩人的孤憤與悲壯刻畫得入木三分,仿佛讓讀者能親眼看見千年前那位踽踽獨行的忠臣。“伊昔放逐兮,渡江濤而南遷。去家千里兮,生無所歸而死無以為墳”,開篇短短二十餘字,便勾勒出屈原被放逐後的淒涼境遇:他被迫遠離故土,在波濤洶湧的江面上漂泊,生前無一處安穩的歸宿,死後連一座能寄托哀思的墳墓都沒有。這種描寫沒有刻意堆砌悲情詞彙,卻在平實的敘述中透著刺骨的悲涼,讓讀者瞬間共情屈原的孤獨與無助。
而對屈原內心世界的刻畫,更是此賦的點睛之筆。“悲夫人固有一死兮,處死之為難。徘徊江上欲去而未決兮,俯千仞之驚湍”,蘇軾沒有將屈原塑造成一個“為死而死”的悲情符號,而是細膩地展現了他在生死之間的掙扎與思考。“處死之為難”五個字,道盡了屈原對生命的敬畏。他並非不愛惜生命,衹是當國家命運與個人理想徹底相悖時,他選擇以死明志,用生命捍衛自己的操守。“賦《懷沙》以自傷兮,嗟子獨何以用心!”
蘇軾的這句感歎,既是對屈原內心痛苦的深切共情,更是對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理想堅守的由衷敬佩。
此外,蘇軾還精準捕捉到屈原在朝堂上的兩難困境:“吾豈不能高舉而遠遊兮,又不能退默而深居。獨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屈原本可以選擇“高舉遠遊”,遠離朝堂的紛爭;也可以選擇“退默深居”,在亂世中明哲保身。可他心中裝著楚國的百姓、裝著對君主的期望,始終放不下對國家的責任。於是,他衹能在朝堂之上獨自吶喊,一邊憂慮君主被奸人蒙蔽,一邊恐懼君臣關系日益疏遠。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執著,正是屈原精神的核心,也是蘇軾最為敬仰的品質。
《屈原廟賦》看似是蘇軾對屈原的憑弔,實則是他借屈原之口,袒露自己的家國憂思與理想堅守。當時的蘇軾雖初入仕途,卻以敏銳的洞察力察覺到北宋社會的潛在危機。“自子之逝今千載兮,世愈狹而難存。賢者畏譏而改度兮,隨俗變化斫方以為圓”,這幾句看似是對千年社會風氣的感慨,實則是對北宋朝堂現狀的委婉暗諷:在當時的官場,一些本有操守的賢者,為了避免遭人譏諷,主動改變了自己的原則;為了迎合世俗的規則,不惜“斫方為圓”,徹底丟掉了本心。蘇軾對此深感痛心,他在賦中明言自己不願隨波逐流,而是要像屈原那樣,始終堅守“懷瑾佩蘭”的高潔品格,即便被世俗孤立,也絕不妥協。
“苟宗國之顛覆兮,吾亦獨何愛於久生”,這句擲地有聲的誓言,既是屈原的心聲,更是蘇軾對自己的期許。在他看來,個人的生命在國家命運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如果國家面臨顛覆的危機,自己絕不會貪戀生命,更不會逃避責任。這種以家國為重的情懷,貫穿了蘇軾的一生:後來他經歷“烏臺詩案”的生死劫難,被貶黃州、惠州、儋州等偏遠之地,卻始終沒有放棄對國家的責任、對百姓的關懷。在杭州,他主持修建蘇堤,疏浚西湖,讓百姓免受水患之苦;在黃州,他寫下《答秦太虛書》,字裏行間滿是對民生疾苦的牽掛;在惠州,他推廣秧馬、改進農具,幫助農民提高收成。這些實際行動,正是對《屈原廟賦》中家國情懷的最好踐行。
同時,蘇軾在賦中也表達了對“君子之道”的獨到思考:“嗚呼,君子之道豈必全兮,全身遠害亦或然兮。嗟子區區,獨為其難兮。雖不適中,要以為賢兮。”他清醒地認識到“全身遠害”是亂世中一種穩妥的生存方式,可他更敬佩屈原“獨為其難”的選擇,明知堅守理想會招來禍患,卻依舊選擇那條最難走的路。在蘇軾眼中,真正的君子,不一定非要追求“全身而退”,更重要的是守住自己的理想與操守。這種對“君子之道”的理解,成為了蘇軾一生的行為準則:他一生坎坷,卻始終保持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樂觀豁達;即便在最艱難的處境中,也沒有放棄對理想的追求、對生活的熱愛。
《屈原廟賦》作為蘇軾青年時期的代表作,或許不如他後期的《赤壁賦》《後赤壁賦》那般意境開闊、哲理深邃,卻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它像一部“青春宣言”,記錄了蘇軾青年時期的理想與情懷,展現了他對屈原精神的深刻理解,更隱約預示了他一生的人生軌跡與精神追求。千年之後,當我們重讀這篇賦,依舊能清晰感受到蘇軾對屈原的敬仰、對家國的憂思,以及對理想的堅守。
屈原的“高節”與蘇軾的“堅守”,跨越千年時光,在歷史長河中形成了強烈的精神共鳴。這種共鳴,早已超越了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告訴我們,無論身處何種時代,堅守理想、心懷家國的品質,永遠不會過時。在今天,我們依然能從《屈原廟賦》中汲取力量:像屈原那樣,不被世俗裹挾,守住本心與操守;像蘇軾那樣,即便遭遇挫折,也始終保持樂觀與擔當。唯有如此,才能在紛繁复雜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實現真正的人生價值。
附原文《屈原廟賦》
浮扁舟以適楚兮,過屈原之遺宮。覽江上之重山兮,曰惟子之故鄉。伊昔放逐兮,渡江濤而南遷。去家千里兮,生無所歸而死無以為墳。悲夫人固有一死兮,處死之為難。徘徊江上欲去而未決兮,俯千仞之驚湍。賦《懷沙》以自傷兮,嗟子獨何以為心!忽終章之慘烈兮,逝將去此而沉吟。
吾豈不能高舉而遠遊兮,又不能退默而深居。獨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生既不能力爭而強諫兮,死猶冀其感發而改行。苟宗國之顛覆兮,吾亦獨何愛於久生。託江神以告冤兮,馮夷教之以上訴。歷九關而見帝兮,帝亦悲傷而不能救。懷瑾佩蘭而無所歸兮,獨惸惸乎中浦。
峽山高兮崔嵬,故居廢兮行人哀。子孫散兮安在,況復見兮高臺!自子之逝今千載兮,世愈狹而難存。賢者畏譏而改度兮,隨俗變化斫方以為圓。黽勉於亂世而不能去兮,又或為之臣佐。變丹青於玉瑩兮,彼乃謂子以非智。惟高節之不可以企及兮,宜夫人之不吾與。違國去俗死而不顧兮,豈不足以免於後世。
嗚呼,君子之道豈必全兮,全身遠害亦或然兮。嗟子區區,獨為其難兮。雖不適中,要以為賢兮。夫吾何悲?子所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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