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川流形勝,道處危取安
——蘇軾《灩澦堆賦並序》鈔記
北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對蘇軾而言是交織著喪母之痛與人生新程的特殊年份。此前,他因母親程氏病逝歸鄉守喪,守制期滿後,便與父親蘇洵、弟弟蘇轍一道沿長江東下,奔赴汴京,重拾未竟的仕途。長江三峽素以險峻聞名,而瞿塘峽口的灩澦堆,更是世人眼中的“險中之險”。每當有船隻在此傾覆,人們總會將災禍根源歸咎於這方橫亙江心的巨石灩澦堆。
由於這趟江行中的親眼所見、親身所感,催生了蘇軾《灩澦堆賦》這篇佳作。當時的蘇軾雖正值青年,卻已在詩文創作中展現出遠超同齡人的敏銳觀察力與深刻思辨力。當同行者或許還在為灩澦堆的兇險心生怯意時,他卻跳出“災禍象徵”的固有認知,以獨樹一幟的視角審視這方巨石,從江水與巨石的激烈博弈中,探尋自然現象背後的深層規律,最終寫下這篇兼具文學美感與哲理深度的賦作。他在序中期待“好事者試觀而思之”,實則是希望將自己對“險”與“安”的獨到見解傳遞給世人。
在《灩澦堆賦》中,蘇軾以精湛的藝術筆法,將江水與灩澦堆的互動描摹成一場鮮活的“攻防之戰”,讓原本抽象的自然景象變得可感可觸、如在眼前。在賦文中,江水不再是單純的自然水體,而是被賦予了“驕逞”“勃怒”“循城而東去”的人的情態與動作。“行千里而未嘗齟齬兮,其意驕逞而不可摧”一句,精準勾勒出江水長途奔湧、無阻無擋後,那份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態;“喧豗震掉,盡力以與石鬬,勃乎若萬騎之西來”,則將江水沖擊灩澦堆時的洶湧澎湃,比作千軍萬馬自西而來的壯闊戰事,氣勢雄渾,極具畫面感。而灩澦堆也被賦予了“生命”,化作一座“孤城”。“忽孤城之當道,鉤援臨沖,畢至於其下兮,城堅而不可取”,它靜靜矗立江心,穩穩抵擋著江水的猛烈進攻,“城堅”的特質被刻畫得入木三分。一動一靜、一攻一守的鮮明對比,讓擬人化描寫充滿張力,讀來如臨其境。
蘇軾的筆觸始終順著江水的行進軌跡鋪展:先寫蜀江“彌漫浩汗,橫放於大野”的開闊浩渺,再寫其抵達峽口前“奔騰迅快”的湍急態勢,接著聚焦於江水與灩澦堆的激烈碰撞。“矢盡劍折兮,迤邐循城而東去”,最後落筆於江水“滔滔汩汩,相與入峽,安行而不敢怒”的溫順從容。從“驕逞”到“勃怒”,再到“安行”,場景的自然轉換清晰地展現了江水狀態的完整變化,不僅讓讀者沉浸於壯闊江景,更為後文哲理的引出做好了充分鋪墊,使主題的呈現順理成章、不顯突兀。
《灩澦堆賦》的價值,不僅在於生動傳神的藝術描寫,更在於其蘊含的深刻辯證哲理。這正是蘇軾對“物理之固然”的獨到洞察,也是作品流傳至今的核心魅力。世人皆將灩澦堆視作“覆舟之禍”,將其定義為“危”的象徵,而蘇軾卻提出“蓋有功於斯人者”的反向觀點,打破了大眾的固有認知。他認為,蜀江汇聚百川之水,水量浩大若無人約束,若沒有灩澦堆在峽口“齟齬其間”形成阻礙,江水定會以“奔騰迅快”之勢直衝瞿塘峽口,其“嶮悍”程度將遠勝今日。恰恰是灩澦堆的“當道”,巧妙抵擋了江水的銳氣,使其從“勃怒”的狂暴轉為“安行”的平緩,成為天然的“減險屏障”。這便是賦中“以用危而求安”的立足點,也是作者一反眾人視角而提煉出的嶄新主題。
再看賦中“物固有以安而生變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一句,更是直接點明瞭作品的核心哲理。在蘇軾眼中,事物的“安”與“危”並非絕對對立,而是可以相互轉化的:有些事物看似處於安穩狀態,卻可能因缺乏必要制約而暗藏變故;有些事物看似帶來危險,卻能在特定情境下發揮“安”的作用。這種辯證思維,不僅適用於解讀灩澦堆與江水的关系,更可推及世間萬物的運行規律,甚至延伸到治國理政之道。正如江水需要灩澦堆的制約來減緩險勢,社會治理也需借助合理的“規制”平衡各方力量,避免因“放任無度”引發混亂,最終實現“危”向“安”的良性轉化。
蘇軾以小見大,從灩澦堆這一具體自然景觀切入,挖掘出深刻的辯證哲理,既展現了他對自然規律的敏銳感知,也暗藏著其“致君堯舜上”的治世理想與思辨智慧。這篇賦作雖篇幅不長,卻字字珠璣、意蘊深遠,堪稱蘇軾早期文學創作中,兼具文學美感與思想深度的經典之作。
附原文《灩澦堆賦並序》
世以瞿塘峽口灩澦堆為天下之至險,凡覆舟者,皆歸咎於此石。以余觀之,蓋有功於斯人者。夫蜀江會百水而至於夔,彌漫浩汗,橫放於大野,而峽之大小,曾不及其十一。苟先無以齟齬於其間,則江之遠來,奔騰迅快,盡銳於瞿塘之口,則其嶮悍可畏,當不啻於今耳。因為之賦,以待好事者試觀而思之。
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與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為形,而因物以賦形,是故千變萬化而有必然之理。掀騰勃怒,萬夫不敢前兮,宛然聽命,惟聖人之所使。
余泊舟乎瞿塘之口,而觀乎灩澦之崔嵬,然後知其所以開峽而不去者,固有以也。蜀江遠來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嘗齟齬兮,其意驕逞而不可摧。忽峽口之逼窄兮,納萬頃於一杯。方其未知有峽也,而戰乎灩澦之下,喧豗震掉,盡力以與石鬬,勃乎若萬騎之西來。忽孤城之當道,鉤援臨沖,畢至於其下兮,城堅而不可取。矢盡劍折兮,迤邐循城而東去。於是滔滔汩汩,相與入峽,安行而不敢怒。
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變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說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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