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池敘右軍往事,作記勸後世務學
——讀曾子固《墨池記》
墨池在江西省臨川縣(今江西撫州),相傳是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洗筆硯處。相傳東晉書法家王羲之在池邊習字,池水盡黑。曾鞏欽慕王羲之的盛名,於慶曆八年(1048)九月,專程來臨川憑弔墨池遺跡。州學教授(官名)王盛請他為“晉王右軍墨池”作記,於是曾鞏根據王羲之的軼事,寫下了此篇散文《墨池記》。此文以傳說中王羲之“墨池”遺跡為切入點,卻未糾纏於“墨池是否為真跡”的考證,而是將目光聚焦於王羲之本人,深入闡釋其書法成就源於後天不懈耕耘的核心觀點,進而自然引申出“學習至關重要”的普世道理。全文以“記敘為骨、議論為魂”,層層遞進、脈絡清晰,既展現了曾鞏嚴謹的思辨能力,也傳遞出深刻的勸學思想,讀來引人深思。
文章開篇,曾鞏用簡練而具象的筆觸,為讀者勾勒出墨池的方位與形態:“臨川之城東,有地隱然而高,以臨於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窪然而方以長,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臨川記》云也。”短短數句,不僅明確了墨池“在新城之上、臨溪而居”的地理坐標,還點出其“窪然方長”的外形特點,更借《臨川記》的記載印證了“墨池與王羲之相關”的說法,為後文展開鋪墊了紮實的背景。緊接著,曾鞏提及王羲之仰慕東漢書法家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的典故,並以“豈信然邪”(難道真的是這樣嗎)的疑問收尾。這一設問並非質疑典故的真實性,而是巧妙製造懸念,引導讀者跳出“遺跡真偽”的局限,轉向對王羲之成功根源的探究。
在引出核心話題後,曾鞏筆鋒一轉,從“記池”轉向“論人”,著力剖析王羲之書法成就的成因。文中先描繪王羲之的人生選擇:“方羲之之不可強以仕,而嘗極東方,出滄海,以娛其意於山水之間,豈其徜徉肆恣,而又嘗自休於此邪?”這段話生動展現了王羲之不慕仕途、縱情山水的灑脫心性。他不願被官場束縛,轉而遊歷東方、泛舟滄海,在自然中舒展心境、汲取創作靈感。這種自由的生命狀態,固然為其書法注入了靈動氣韻,但曾鞏隨即強調:王羲之的書法成就,絕非僅靠天賦或境遇,更源於後天的極致努力。“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一句點明關鍵:王羲之的書法到晚年才臻於精妙,其技藝的提升,是靠長期傾注精力、刻苦鑽研得來的,而非“天生奇才”。這一論斷直接打破了“天賦決定論”的誤區,與儒家“人皆可為堯舜”的教化理念相契合,也凸顯了曾鞏對“後天學習”的重視。他想通過王羲之的例子證明:即便天資出眾,若缺乏後天努力,也難成大器。
在釐清王羲之成功的核心原因後,曾鞏進一步拓展議論維度,將“書法學習”上升到“普遍學習”與“道德修養”的層面。他提出反問:“然後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不如彼邪?則學固豈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邪?”後世書法家中為何無人能超越王羲之?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在學習上的投入遠不及王羲之嗎?由此推導得出“學習絕不可懈怠”的結論,更遞進一層指出:若想在“道德修養”上達到高深境界,更需要以勤奮學習為根基。這一論述很貼合宋代士人“學以成人”的共同追求。宋代文人普遍認為“學習不僅是技藝提升,更是人格完善的途徑”,也體現了曾鞏作為正統古文家的責任意識:他希望通過此文提醒世人,個人的學習與修養不僅關乎自身成長,更與社會教化緊密相連,唯有人人重視學習、精進品德,才能推動社會向好发展。
文章後半段,曾鞏將視角拉回現實,敘述州學教授王盛的意願:“墨池之上,今為州學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書‘晉王右軍墨池’之六字於楹間以揭之,又告於鞏曰:‘願有記’。”此時的墨池已成為州學的一部分,王盛擔心這一蘊含勸學意義的遺跡被人遺忘,便在楹柱上題寫“晉王右軍墨池”六字以彰顯其價值,還特意囑託曾鞏譔寫記文。曾鞏並未直接評價王盛的行為,而是以“推王君之心”(推測王君的用意)引發思考:“豈愛人之善,雖一能不以廢,而因以及乎其跡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學者邪?”在他看來,王盛的舉動有兩層深意:一是尊重他人的特長與努力,即便衹是“書法技藝”這樣的一技之長,也不願其被埋沒,因此重視墨池這一“遺跡載體”;二是希望借王羲之“臨池學書”的事跡,勉勵州學中的學子勤奮向學。隨後,曾鞏進一步升華主題:“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後人尚之如此,況仁人莊士之遺風餘思,被於來世者何如哉!”一個人僅憑一技之長,就能讓後人如此尊崇,更何況那些品德高尚、言行端莊的“仁人莊士”,他們留下的精神風範與思想養分,對後世的影響該何等深遠?這一追問,將文章的立意從“勸人學技藝”提升到“勸人學品德”的高度,凸顯了曾鞏對“道德傳承”的重視。
從寫作手法來看,《墨池記》最鮮明的特色是“記敘與議論的深度融合”。文中的記敘並非單純的事實陳述,而是為議論服務:無論是開篇對墨池的介紹,還是對王羲之生平、王盛舉動的敘述,都成為引出議論、支橕觀點的“基石”;而議論也並非脫離記敘的空泛說教,而是緊扣前文內容展開。如在敘述王羲之“辭官遊山水”後,立即議論其書法“晚乃善”的原因;在講述王盛題字請記後,隨即推測其用意並升華主題。這種“敘議交織”的寫法,讓文章既有“故事感”,又有“思想力”,邏輯嚴密且富有感染力。同時,曾鞏善用設問、反問增強表達效果,如“豈信然邪”“豈其學不如彼邪”等問句,既引發讀者思考,也讓觀點的呈現更顯委婉而有力,避免了生硬說教。
此外,《墨池記》的語言風格兼具“質樸”與“醇厚”。曾鞏未用華麗辭藻堆砌,而是以平實精準的語言敘事論理。如用
“隱然而高”“窪然而方以長”描寫地形與池形,簡潔卻畫面感十足;用“精力自致”“非天成也”概括王羲之的成功原因,直白卻切中要害。這種“文辭不繁而意蘊深厚”的風格,既符合宋代古文“重理趣、輕藻飾”的審美追求,也讓文章的思想觀點更易被讀者理解與接受。尤其文末那句“夫人之有一能……
被於來世者何如哉”,以簡潔有力的反問收束全文,既呼應了前文對王羲之的論述,又將“勸學”“崇德”的主題推向高潮,餘味悠長。
綜合來看,曾鞏的《墨池記》絕非一篇單純“記古跡”的散文,而是借“墨池”這一載體,傳遞“勤學成才、崇德向善”思想的勸學名篇。文中通過剖析王羲之的成功、解讀王盛的用意,清晰傳遞出兩個核心道理:其一,任何成就的取得,都離不開後天的勤奮學習,天賦絕非“躺贏”的資本;其二,學習不僅是提陞技藝的途徑,更是修養品德、傳承文明的根基。這份對“學習”與“品德”的雙重重視,不僅在宋代具有深刻的教化意義,即便在今天,也能為我們提供啟示。無論是學業精進、事業發展,還是人格完善,都需要以“勤”為基、以“學”為徑。正因如此,《墨池記》才能在宋代散文中佔據獨特地位,成為流傳後世、值得反復品讀的經典。
附原文《墨池記》
臨川之城東,有地隱然而高,以臨於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窪然而方以長,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臨川記》云也。羲之嘗慕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此為其故跡,豈信然邪?
方羲之之不可強以仕,而嘗極東方,出滄海,以娛其意於山水之間,豈其徜徉肆恣,而又嘗自休於此邪?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後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不如彼邪?則學固豈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為州學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彰也,書“晉王右軍墨池”之六字於楹間以揭之。又告於鞏曰:“願有記”。推王君之心,豈愛人之善,雖一能不以廢,而因以及乎其跡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學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後人尚之如此,況仁人莊士之遺風餘思被於來世者何如哉!
慶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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