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證嚴謹，借古諷今

                 ——讀蘇洵《六國》

      北宋建國以後，鑒於唐末藩鎮割據，五代軍人亂政，因而實行中央集權制度，解除了節度使的權力，派遣文臣做地方官，派官員到地方管理財政，由皇帝直接控制禁軍，將地方的政權、財權、軍權都收歸中央。為了防範武將軍權過重，嚴令將帥不得專兵，甚至外出作戰，也必須按皇帝頒發的陣圖行事。將官經常輪換，兵不識將，將不識兵，致使軍隊沒有戰鬥力。這樣的措施雖然杜絕了軍閥擁兵作亂，但是也造成軍事實力的衰頹。北宋建國後一百年間，北宋軍隊與遼、西夏軍隊大小六十餘戰，敗多勝少。加上北宋加強中央集權的措施，導致官僚機構膨脹和軍隊不斷擴充。到北宋中期，官俸和軍費開支浩大，政府財政入不敷出。北宋政府實不限制兼併的政策，土地集中現象嚴重，貴族佔有大量土地，社會矛盾尖銳。政治上的專制與腐敗，軍事上的驕惰無能，帶來外交上的極端輭弱。到蘇洵生活的年代，北宋每年要向遼和西夏上貢大量銀兩以及商品。這樣賄賂的結果，助長了遼、西夏的氣焰，加重了人民的負擔，極大地損傷了國力，帶來了無窮的禍患。也就是說當時的北宋四周強敵環伺，而北宋一直主張求和，以至積貧積弱，蘇洵正是針對這樣的現實來譔寫《六國》的。

      蘇洵的《六國》一文，宛如一老獄吏之判詞，周密嚴謹，無懈可擊，誠爲史論之佳篇，亦為借古諷今之名作。作者開篇便直入主題，指出六國的相繼滅亡，並非是軍事實力不強，也不是作戰不善，而是“弊在賂秦”。“弊在賂秦”這四字，便直接揭示了其主題，道明了六國相繼滅亡的歷史原因。然而，在六國之中，並不是所有諸侯全都賂秦，其具體情況並不全然，由是老泉以“不賂者以賂者喪”一語概括之，則既將六國之不同道出，又將主題引入了“賂秦”之中。那些不賂秦的國家，因賂秦的國家受牽連而亡，足證“弊在賂秦”主題堅確不移。

      接著，蘇老泉指出，當年的秦國通過攻取手段之外，獲得諸侯們所割讓的土地真不少，可謂“小則獲邑，大則得城”。相較於秦所獲得的其他國家土地，諸侯奉送的土地要比戰勝奪取的土地多得多。由此可見，六國諸侯丟失的土地，與戰敗而失去的土地相比，“其實亦百倍”。那麽，秦國的最大慾望（擴疆），也就是諸侯六國的最大憂患了。回想他們的先輩“篳路藍縷，以啓山林”（《左傳·宣公十二年》），每寸土地的獲取都不是那麽容易呀！可是，到了後世子孫手裏，他們拿土地送人，簡直如同丟棄草芥。今日割五城給秦，明日再割十城給秦，以如此苟且方式獲取一夕之安寢。可是，次日晨起，只見四方邊境秦兵又凶猛進攻而來。如此一來，諸侯各國的土地是有限的，可強秦的慾望卻是沒有止境的，割地越是頻繁則秦軍進攻越是緊急。如此一來，即便不通過戰爭，秦與六國間的強弱勝負趨勢也很明顯了。至於後世的六國顛覆，那是事理必然的結果。因此，《戰國策·魏策三》中說：“以地事秦，譬猶抱薪而救火也，薪不盡則火不止。”

      六國之中，也有並未賂秦之國，比如處在東部的齊國便是其例。那麽齊國為何接著其他五國而被滅呢？其要害在於齊國與秦結盟而不幫助其他五國，等到其他五國被滅之後，齊國最終還是不免滅亡的命運。除了齊國之外，燕國與趙國也曾爲守疆土而戮力抗秦，也有過輝煌的戰果。因此，燕國即便是當時的小國，它的滅亡也在楚國等大國之後了。到了燕太子丹採用荊軻的計策，想通過刺殺秦君的方式避免亡國，最終招致了禍殃。當年的趙國曾與秦國作戰，兩次失敗而三次取勝，此後秦國頻頻進攻趙國，大將李牧率軍連連擊退秦軍。等到趙君因聽信讒言而誅殺了李牧之後，趙國終於被秦軍擊潰，乃至趙國都城邯鄲也成了秦國的郡縣。想當年，燕國與趙國之亡，處在秦軍消滅諸侯將盡之際，既缺少同盟國的幫助，也失去了戰場的主動權，它們的亡國誠可謂不得已。倘使其他三國能各自愛惜本國的土地，齊國不依附於秦，燕國不用刺客之計，趙國的良將李牧仍在，則六國與強秦之間的勝負或許還不易量。

      行文至此，蘇老泉不禁長聲慨歎：如果拿賂秦的土地來分封天下的謀臣，拿侍奉強秦的謙卑心來禮遇天下奇才，六國併力西向進軍，則恐秦國將會連吃飯都難以下咽。可悲呀！有如此強勢，竟被秦國所累積的威風所劫持，乃至日削月割而終歸滅亡，那些主持國器者能不為秦所累積的威風而劫持嗎！

      當年的六國與秦都是諸侯國，其中比秦弱小的燕趙等國尚可堅守國土，義不賂秦，與之抗衡。而今的大宋天下如此之大，如果沒有堅守國土的決心，而步當年六國賂秦後塵，則將沿襲六國破亡之故事。事實上，當年的大宋王朝，每年都要向西夏與遼歲貢不少銀錢與財物。特別是《澶淵之盟》以後，宋朝每年必給遼國銀10萬兩、絹20萬匹；到了遼興宗即位後，他逼迫宋朝再多交增加給遼國10萬兩銀和20萬匹絹，可北宋在未與遼國再戰的前提下承諾了這一不平等條約。如果照當年北宋那些敗家朝臣這樣弄下去，不要多久，遼國國力日強，北宋日弱，則取敗之勢可知矣。本著這樣一份家國情懷，蘇洵借古諷今，寫成了《六國》這篇文字。

           附原文《六國》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於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併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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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蘇洵《六國》一文，《嘉祐集》卷三題作《六國》，後世皆作《六國論》，譌也。且而後蘇軾亦有《六國論》之作，致使父子二文混淆，殊不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