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病上書,以盡忠言
——蘇洵《上仁宗皇帝書》鈔記
在北宋嘉祐三年(1058年)十二月一日,眉州布衣蘇洵懷著極為忐忑且赤誠之心,鄭重地向宋仁宗呈上了自己的《上仁宗皇帝書》。此行為看似唐突,背後卻有著諸多緣由與深意。
此前,在當年十月,蘇洵收到朝廷詔命。原來,因翰林學士歐陽修大力舉薦,呈上其所著《權書》《衡論》《幾策》等二十二篇文章,朝廷下詔令蘇洵入京,前往舍人院參加策論考試,通過後便可授予官職。這對一直渴望在仕途施展抱負卻又歷經坎坷的蘇洵而言,本應是個難得的機會。然而,此時的蘇洵卻陷入兩難之境。一方面,他年事已高,身體狀況不佳,且經歷了发妻程夫人的亡故,內心悲慟難抑,實在不願千里跋涉再到京城參加考試;另一方面,他對官場早有自己的看法,多年來屢試不第的經歷,也讓他對科舉入仕之路心灰意冷。但蘇洵終究沒有辜負自己的一腔熱血與對國家的關切,儘管拒絕了朝廷徵召,卻還是憑藉著憂國熱忱,寫下了這篇洋洋灑灑
6000 餘字的《上仁宗皇帝書》。
在這封書信開篇,蘇洵先表達了自己對此次突然被召的惶恐。他自謙為田野匹夫,名不見經傳,驟然受召,實在不知自己如何有幸被朝廷知曉。接著說明自己因身患疾病,無法赴京,辜負了陛下搜求賢才的心意,心中憂惶不安,深感愧疚。他又回憶自己年少時也曾試圖通過科舉入仕,卻被有司認為不肖而遭摒棄,此後退居鄉里十餘年。如今即便勉強扶病前往,也自知才疏學淺,難以符合有司的期望,甚至擔心再次獲罪,辱沒了皇帝的詔令。
然而,蘇洵筆鋒一轉,表明陛下不遠千里召他,想必是期望他能有所建言,對聖政有所補益。而自己自幼讀書至今,年近五十仍未放棄,本意也是希望能為當世效力,實現平生志向。所以,雖不能奔赴京城,卻也不忍默默無言,於是謹將自己認為的一些“近而易行,淺而易見”之事,條陳為十項建議,呈遞給皇帝。
蘇洵所提的十項建議,涵蓋了當時北宋朝廷的諸多方面,涉及吏治、科考、外交等諸多領域,切中時弊,且具有很強的可操作性,充分展現出他成熟的政治思想與拳拳的憂國愛民之心。在吏治方面,他指出當時官員選拔任用存在的問題,如“任子”制度讓不學之人輕易得官,且官職世襲,導致官員不珍惜職位,視百姓如草芥。他建議對通過父兄蔭庇得官者進行限制,衹有那些能自我砥礪、脫穎而出的子弟才可任職,以此減少冗官,激勵公卿子弟奮發向學。在官員考核方面,他認為應恢復考績之法,明確職司,設立專門的考課之司,通過御史臺對職司進行考核,以舉刺的多少來評定優劣,使賞罰分明,從而整頓吏治,激勵官員積極作為。在科考方面,他主張改革舉人制度,要求舉薦者明確指出被舉薦者的廉潔、才能事跡,避免空言舉薦,讓真正有才能的人得以脫穎而出,也促使官員積極為百姓興利除害,爭立可稱之功。
蘇洵雖謙稱天下大事“未敢遽言”,但從他所提的建議中,能看出他對天下大事早已瞭然於胸。他雖身處民間,卻心繫朝堂,以敏銳的洞察力剖析北宋朝廷存在的種種問題,並提出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這封《上仁宗皇帝書》,不僅是蘇洵個人政治見解的集中體現,更是他對國家命運深切關懷的有力見證。儘管最終他的建議或許未被全部采納,但他這種扶病上書、盡忠言的精神,卻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為後世所銘記與敬仰。
至於蘇洵所陳十事,我們將之大略概括如下:
一、改革官員選拔之法:批判當時州縣令錄改京官制度流於形式,要求舉薦者需明確陳述被薦者“廉”“能”的具體事跡,杜絕空言舉薦與請托之風,同時允許兩制大臣破格舉薦奇才,讓官吏憑實績晉陞。
二、裁抑任子制度之弊:反對因父兄資蔭便讓子弟輕易獲官、世代承襲,提出僅允許靠自身修養越級昇至清顯之位的官員,其子弟可獲蔭任,減少冗官,倒逼公卿子弟奮發向學。
三、確立職司考課之制:主張廢除對天下官吏 “人人考核” 的低效方式,重點考核無直屬上級的“大吏”(如一路長官);在御史臺設考課司,以長官舉奏彈劾下屬功過的多少定等級,依此賞罰,倒逼基層守令盡職。
四、規範官員上下級禮儀:指出北宋官員皆食天子俸祿,反對州縣小吏對上級太守、刺史行過度諂媚之禮,主張依“貴尊賤恭”的原則,糾正官場禮儀錯位。
五、簡化法律並公正執法:批判當時法律繁雜嚴苛,百姓易觸法,建議去除瑣碎不合理條文,讓百姓知法;要求執法者公正嚴明,依法懲處違法者,維護社會秩序。
六、整頓財政以節流增收:針對財政入不敷出,提出削減宮廷奢華消費、精簡政府冗餘開支;調整稅收政策以減輕百姓負擔,同時鼓勵農、手工業發展,增加國家財富。
七、強化軍事以提陞戰力:指出軍隊戰鬥力弱、士兵訓練懈怠的問題,主張加強士兵訓練、選拔優秀將領、提高士兵待遇以提振士氣,同時研究軍事戰略,增強國家防禦能力。
八、改革教育以培養實用人才:批判學校教育重科舉應試、輕品德與實用能力,建議增加歷史、政治、軍事等經世致用之學,選拔優秀教師,培養有責任感與實際能力的人才。
九、整飭社會風氣以崇儉重德:針對社會奢靡之風,主張統治者以身作則倡導節儉,通過教育與輿論引導百姓注重誠信、仁愛等道德修養,改善社會風氣。
十、統一併嚴行朝廷政令:要求政令保持穩定,避免朝令夕改;確保政令傳達執行高效暢通,嚴懲執行不力的官員,維護政令權威性,保障國家治理有序。
附原文《上仁宗皇帝書》
嘉祐三年十二月一日,眉州布衣臣蘇洵謹頓首再拜冒萬死上書皇帝闕下:
前月五日,蒙本州錄到中書劄子,連牒臣:以兩制議上翰林學士歐陽修奏臣所著《權書》、《衡論》、《幾策》二十二篇,乞賜甄錄。陛下過聽,召臣試策論舍人院,仍令本州發遣臣赴闕。
臣本田野匹夫,名姓不登於州閭,今一旦卒然被召,實不知其所以自通於朝廷,承命悸恐,不知所為。以陛下躬至聖之資,又有群公卿之賢與天下士大夫之眾,如臣等輩,固宜不少,有臣無臣,不加損益。臣不幸有負薪之疾,不能奔走道路,以副陛下搜揚之心。憂惶負罪,無所容處。
臣本凡才,無路自進,當少年時,亦嘗欲僥幸於陛下之科舉,有司以為不肖,輒以擯落,蓋退而處者十有餘年矣。今雖欲勉強扶病戮力,亦自知其疏拙,終不能合有司之意,恐重得罪,以辱明詔。且陛下所為千里而召臣者,其意以臣為能有所發明,以庶幾有補於聖政之萬一。而臣之所以自結髮讀書至於今茲,犬馬之齒幾已五十,而猶未敢廢者,其意亦欲效尺寸於當時,以快平生之志耳。今雖未能奔伏闕下,以累有司,而猶不忍默默卒無一言而已也。天下之事,其深遠切至者,臣自惟疏賤,未敢遽言,而其近而易行,淺而易見者,謹條為十通,以塞明詔。
其一曰:臣聞利之所在,天下趨之。是故千金之子欲有所為,則百家之市無寧居者。古之聖人執其大利之權,以奔走天下,意有所向,則天下爭先為之。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權而不能用,何則?古者賞一人而天下勸,今陛下增秩拜官動以千計,其人皆以為己所自致,而不知戮力以報上之恩。至於臨事,誰當效用。此由陛下輕用其爵祿,使天下之士積日持久而得之。譬如傭力之人,計工而受直,雖與之千萬,豈知德其主哉。是以雖有能者,亦無所施,以為謹守繩墨,足以自致高位。官吏繁多,溢於局外,使陛下皇皇汲汲求以處之,而不暇擇其賢不肖,以病陛下之民,而耗竭大司農之錢穀。此議者所欲去而未得也。臣竊思之,蓋今制,天下之吏,自州縣令錄幕職而改京官者,皆未得其術,是以若此紛紛也。今雖多其舉官而遠其考,重其舉官之罪,此適足以隔賢者而容不肖。且天下無事,雖庸人皆足以無過,一旦改官,無所不為。彼其舉者曰:此廉吏,此能吏。朝廷不知其所以為廉與能也。幸而未有敗事,則長為廉與能矣。雖重其罪未見有益。上下相蒙,請托公行。蒞官六七考,求舉主五六人,此誰不能者?臣愚以為,舉人者當使明著其跡曰:某人廉吏也,嘗有某事以知其廉;某人能吏也,嘗有某事以知其能。雖不必有非常之功,而皆有可紀之狀。其特曰廉能而已者不聽。如此,則夫庸人雖無罪而不足稱者,不得入其間,老於州縣,不足甚惜。而天下之吏必皆務為可稱之功,與民興利除害,惟恐不出諸己。此古之聖人所以驅天下之人,而使爭為善也。有功而賞,有罪而罰,其實一也。今降官罷任者,必奏曰某人有某罪,其罪當然,然後朝廷舉而行之。今若不著其所犯之由,而特曰此不才貪吏也,則朝廷安肯以空言而加之罪,今又何獨至於改官而聽其空言哉。是不思之甚也。或者以為,如此則天下之吏,務為可稱,用意過當,生事以為己功,漸不可長。臣以為不然。蓋聖人必觀天下之勢而為之法。方天下初定,民厭勞役,則聖人務為因循之政,與之休息。及其久安而無變,則必有不振之禍。是以聖人破其苟且之心,而作其怠惰之氣。漢之元、成,惟不知此,以至於亂。今天下少惰矣,宜有以激發其心,使踴躍於功名,以變其俗。況乎冗官紛紜如此,不知所以節之,而又何疑於此乎?且陛下與天下之士相期於功名而毋苟得,此待之至深也。若其宏才大略,不樂於小官而無聞焉者,使兩制得以非常舉之,此天下亦不過幾人而已。吏之有過而不得遷者,亦使得以功贖,如此亦以示陛下之有所推恩,而不惟艱之也。
其二曰:臣聞古者之制爵祿,必皆孝悌忠信,修潔博習,聞於鄉黨,而達於朝廷以得之。及其後世不然,曲藝小數皆可以進。然其得之也,猶有以取之,其弊不若今之甚也。今之用人最無謂者,其所謂任子乎。因其父兄之資以得大官,而又任其子弟,子將復任其孫,孫又任其子,是不學而得者常無窮也。夫得之也易,則其失之也不甚惜。以不學之人,而居不甚惜之官,其視民如草芥也固宜。朝廷自近年始有意於裁節,然皆知損之而未得其所損,此所謂制其末而不窮其源,見其粗而未識其精。僥幸之風少衰而猶在也。夫聖人之舉事,不唯曰利而已,必將有以大服天下之心。今欲有所去也,必使天下知其所以去之之說,故雖盡去而無疑。何者,恃其說明也。夫所謂任子者,亦猶曰信其父兄而用其子弟云爾。彼其父兄固學而得之也,學者任人,不學者任於人,此易曉也。今之制,苟幸而其官至於可任者,舉使任之,不問其始之何從而得之也。且彼任於人不暇,又安能任人。此猶借資之人,而欲從之丐貸,不已難乎。臣愚以為父兄之所任而得官者,雖至正郎,宜皆不聽任子弟。唯其能自修飾,而越錄躐次,以至於清顯者,乃聽。如此,則天下之冗官必大衰少,而公卿之後皆奮志為學,不待父兄之資。其任而得官者,知後不得復任其子弟,亦當勉強,不肯終老自棄於庸人,此其為益豈特一二而已?
其三曰:臣聞自設官以來,皆有考績之法。周室既亡,其法廢絕。自京房建考課之議,其後終不能行。夫有官必有課,有課必有賞罰。有官而無課,是無官也。有課而無賞罰,是無課也。無官無課,而欲求天下之大治,臣不識也。然更歷千載而終莫之行,行之則益以紛亂,而終不可考,其故何也?天下之吏不可以勝考,今欲人人而課之,必使入於九等之中,此宜其顛倒錯謬而不若無之為便也。臣觀自昔行考課者,皆不得其術。蓋天下之官皆有所屬之長,有功有罪,其長皆得以舉刺。如必人人而課之於朝廷,則其長為將安用。惟其大吏無所屬,而莫為之長也,則課之所宜加。何者,其位尊,故課一人而其下皆可以整齊;其數少,故可以盡其能否而不謬。今天下所以不大治者,守令丞尉賢不肖混淆,而莫之辨也。夫守令丞尉賢不肖之不辨,其咎在職司之不明。職司之不明,其咎在無所屬而莫為之長。陛下以無所屬之官,而寄之以一路,其賢不肖,當使誰察之。古之考績者,皆從司會,而至於天子。古之司會,即今之尚書。尚書既廢,唯御史可以總察中外之官。臣愚以為可使朝臣議定職司考課之法,而於御史臺別立考課之司。中丞舉其大綱,而屬官之中,選強明者一人,以專治其事。以舉刺多者為上,以舉刺少者為中,以無所舉刺者為下。因其罷歸而奏其治,要使朝廷有以為之賞罰。其非常之功,不可掩之罪,又當特有以償之,使職司知有所懲勸。則其下守令丞尉不容復有所依違,而其所課者又不過數十人,足以求得其實。此所謂用力少而成功多,法無便於此者矣。今天下號為太平,其實遠方之民窮困已甚,其咎皆在職司。臣不敢盡言,陛下試加采訪,乃知臣言之不妄。
其四曰:臣聞古者諸侯,臣妾其境內,而卿大夫之家亦各有臣。陪臣之事其君,如其君之事天子。此無他,其一境之內,所以生殺予奪、富貴貧賤者,皆自我制之,此固有以臣妾之也。其後諸侯雖廢,而自漢至唐,猶有相君之勢。何者,其署置辟舉之權,猶足以臣之也。是故太守、刺史坐於堂上,州縣之吏拜於堂下,雖奔走頓伏,其誰曰不然。自太祖受命,收天下之尊歸之京師,一命以上皆上所自署,而大司農衣食之。自宰相至於州縣吏,雖貴賤相去甚遠,而其實皆所與比肩而事主耳。是以百餘年間,天下不知有權臣之威,而太守、刺史猶用漢、唐之制,使州縣之吏事之如事君之禮。皆受天子之爵,皆食天子之祿,不知其何以臣之也。小吏之於大官,不憂其有所不從,唯恐其從之過耳。今天下以貴相高,以賤相諂,奈何使州縣之吏,趨走於太守之庭,不啻若僕妾,唯唯不給。故大吏常恣行不忌其下,而小吏不能正,以至於曲隨諂事,助以為虐。其能中立而不撓者,固已難矣。此不足怪,其勢固使然也。夫州縣之吏,位卑而祿薄,去於民最近,而易以為奸。朝廷所恃以制之者,特以厲其廉隅,全其節概,而養其氣,使知有所恥也。且必有異材焉,後將以為公卿,而安可薄哉?其尤不可者,今以縣令從州縣之禮。夫縣令官雖卑,其所負一縣之責,與京朝官知縣等耳。其吏胥人民,習知其官長之拜伏於太守之庭,如是之不威也,故輕之。輕之,故易為奸。此縣令之所以為難也。臣愚以為州縣之吏事太守,可恭遜卑抑,不敢抗而已,不至於通名讚拜,趨走其下風。所以全士大夫之節,且以儆大吏之不法者。
其五曰:臣聞為天下者,必有所不可窺。是以天下有急,不求其素所不用之人,使天下不能幸其倉卒,而取其祿位。唯聖人為能然。何則,其素所用者,緩急足以使也。臨事而取者,亦不足用矣。《傳》曰:“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胄之士。”今者所用非所養,所養非所用。國家用兵之時,購方略,設武舉,使天下屠沽健武,皆能徒手攫取陛下之官;而兵休之日,雖有超世之才,而惜斗升之祿,臣恐天下有以窺朝廷也。今之任為將帥,卒有急難而可使者,誰也?陛下之老將,曩之所謂戰勝而善守者,今亡矣。臣愚以為可復武舉,而為之新制,以革其舊弊。昔之所謂武舉者蓋疏矣,其以弓馬得者,不過挽強引重,市井之粗材;以策試中者,亦皆記錄章句,區區無用之學。又其取人太多,天下之知兵者不宜如此之眾;而待之又甚輕,其第下者不免於隸役。故其所得皆貪汙無行之徒,豪傑之士恥不忍就。宜因貢士之歲,使兩制各得舉其所聞,有司試其可者,而陛下親策之。權略之外,便於弓馬,可以出入險阻,勇而有謀者,不過取一二人,待以不次之位,試以守邊之任。文有制科,武有武舉,陛下欲得將相,於此乎取之,十人之中,豈無一二?斯亦足以濟矣。
其六曰:臣聞法不足以制天下,以法而制天下,法之所不及,天下斯欺之矣。且法必有所不及也。先王知其有所不及,是故存其大略,而濟之以至誠,使天下之所以不吾欺者,未必皆吾法之所能禁,亦其中有所不忍而已。人君禦其大臣,不可以用法,如其左右大臣而必待法而後能禦也,則其疏遠小吏當復何以哉?以天下之大而無可信之人,則國不足以為國矣。臣觀今兩制以上,非無賢俊之士,然皆奉法供職無過而已,莫肯於繩墨之外,為陛下深思遠慮,有所建明。何者,陛下待之於繩墨之內也。臣請得舉其一二以言之。夫兩府與兩制,宜使日夜交於門,以講論當世之務,且以習知其為人,臨事授任,以不失其才。今法不可以相往來,意將以杜其告謁之私也。君臣之道不同,人臣惟自防,人君惟無防之,是以歡欣相接而無間。以兩府、兩制為可信耶,當無所請屬;以為不可信耶,彼何患無所致其私意,安在其相往來耶。今兩制知舉,不免用封彌謄錄,既奏而下御史,親往蒞之,凜凜如鞫大獄,使不知誰人之辭,又何其甚也。臣愚以為如此之類,一切撤去,彼稍有知,宜不忍負。若其猶有所欺也,則亦天下之不才無恥者矣。陛下赫然震威,誅一二人,可以使天下奸吏重足而立,想聞朝廷之風,亦必有倜儻非常之才,為陛下用也。
其七曰:臣聞為天下者可以名器授人,而不可以名器許人。人之不可以一日而知也久矣。國家以科舉取人,四方之來者如市,一旦使有司第之,此固非真知其才之高下大小也,特以為姑收之而已。將試之為政,而觀其悠久,則必有大異不然者。今進士三人之中,釋褐之日,天下望為卿相,不及十年,未有不為兩制者。且彼以其一日之長,而擅終身之富貴,舉而歸之,如有所負。如此則雖天下之美材,亦或怠而不修;其率意恣行者,人亦望風畏之,不敢按。此何為者也,且又有甚不便者。先王制其天下,尊尊相高,貴貴相承,使天下仰視朝廷之尊,如泰山喬嶽,非扳援所能及。苟非有大功與出群之才,則不可以輕得其高位。是故天下知有所忌,而不敢覬覦。今五尺童子,斐然皆有意於公卿,得之則不知愧,不得則怨。何則,彼習知其一旦之可以僥幸而無難也。如此,則匹夫輕朝廷。臣愚以為三人之中,苟優與一官,足以報其一日之長。館閣台省,非舉不入。彼果不才者也,其安以從入為?彼果才者也,其何患無所舉。此非獨以愛惜名器,將以重朝廷耳。
其八曰:臣聞古者敵國相觀,不觀於其山川之險,士馬之眾,相觀於人而已。高山大江,必有猛獸怪物,時見其威,故人不敢褻。夫不必戰勝而後服也。使之常有所忌,而不敢發;使吾常有所恃,而無所怯耳。今以中國之大,使夷狄視之不甚畏,甚者敢有煩言以瀆亂吾聽。此其心不有所窺,其安能如此之無畏也。敵國有事,相待以將,無事,相觀以使。今之所謂使者亦輕矣。曰此人也,為此官也,則以為此使也。今歲以某,來歲當以某,又來歲當以某,如縣令署役,必均而已矣。人之才固有所短,而不可強,其專對、捷給、勇敢,又非可以學致也。今必使強之,彼有倉惶失次,為夷狄笑而已。古者,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則專之。今法令太密,使小吏執簡記其旁,一搖足,輒隨而書之。雖有奇才辯士,亦安所效用。彼夷狄觀之,以為樽俎談燕之間,尚不能辦,軍旅之際,固宜其無人也。如此將何以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哉!臣愚以為奉使宜有常人,唯其可者,而不必均。彼其不能者,陛下責之以文學政事,不必強之於言語之間,以敗吾事。而亦稍寬其法,使得有所施。且今世之患,以奉使為艱危,故必均而後可。陛下平時使人,而皆得以辭免;後有緩急,使之出入死地,將皆逃耶。此臣又非獨為出使而言也。
其九曰:臣聞刑之有赦,其來遠矣。周制八議,有可赦之人而無可赦之時。自三代之衰,始聞有肆赦之令,然皆因天下有非常之事,凶荒流離之後,盜賊垢汙之餘,於是有以沛然洗濯於天下,而猶不若今之因郊而赦,使天下之凶民,可以逆知而僥幸也。平時小民畏法,不敢趑趄,當郊之歲,盜賊公行,罪人滿獄,為天下者將何利於此?而又糜散帑廩,以賞無用冗雜之兵,一經大禮,費以萬億。賦斂之不輕,民之不聊生,皆此之故也。以陛下節用愛民,非不欲去此矣。顧以為所從來久遠,恐一旦去之,天下必以為少恩,而凶豪無賴之兵,或因以為辭而生亂。此其所以重改也。蓋事有不可改而遂不改者,其憂必深,改之,則其禍必速。惟其不失推恩,而有以救天下之弊者,臣愚以為先郊之歲,可因事為辭,特發大號,如郊之赦與軍士之賜,且告之曰:吾於天下非有惜乎推恩也,惟是凶殘之民,知吾當赦,輒以犯法,以賊害吾良民,今而後赦不於郊之歲,以為常制。天下之人喜乎非郊之歲而得郊之賞也,何暇慮其後。其後四五年而行之。七八年而行之,又從而盡去之,天下晏然不知,而日以遠矣。且此出於五代之後兵荒之間,所以姑息天下而安反側耳。後之人相承而不能去,以至於今法令明具,四方無虞,何畏而不改?今不為之計,使奸人猾吏,養為盜賊,而後取租賦以啖驕兵,乘之以饑饉,鮮不及矣。當此之時,欲為之計,其猶有極乎!
其十曰:臣聞古者所以采庶人之議,為其疏賤而無嫌也。不知爵祿之可愛,故其言公,不知君威之可畏,故其言直。今臣幸而未立於陛下之朝,無所愛惜顧念於其心者。是以天下之事,陛下之諸臣所不敢盡言者,臣請得以僭言之。陛下擢用俊賢,思致太平,今幾年矣。事垂立而輒廢,功未成而旋去,陛下知其所由乎?陛下知其所由,則今之在位者,皆足以有立;若猶未也,雖得賢臣千萬,天下終不可為。何者?小人之根未去也。陛下遇士大夫有禮,凡在位者不敢用褻狎戲慢以求親媚於陛下。而讒言邪謀之所由至於朝廷者,天下之人皆以為陛下不疏遠宦官之過。陛下特以為耳目玩弄之臣,而不知其陰賊險詐,為害最大。天下之小人,無由至於陛下之前,故皆通於宦官,珠玉錦繡所以為賂者絡繹於道,以間關齟齬賢人之謀。陛下縱不聽用,而大臣常有所顧忌,以不得盡其心。臣故曰小人之根未去也。竊聞之道路,陛下將有意去而疏之也。若如所言,則天下之福。然臣方以為憂,而未敢賀也。古之小人,有為君子之所抑,而反激為天下之禍者,臣每痛傷之。蓋東漢之衰,宦官用事,陽球為司隸校尉,發憤誅王甫等數人,磔其屍於道中,常侍曹節過而見之,遂奏誅陽球,而宦官之用事,過於王甫之未誅。其後竇武、何進又欲去之,而反以遇害。故漢之衰至於掃地而不可救。夫君子之去小人,惟能盡去乃無後患。惟陛下思宗廟社稷之重,與天下之可畏,既去之,又去之,既疏之,又疏之。刀鋸之餘必無忠良,縱有區區之小節,不過闈闥掃灑之勤,無益於事。惟能務絕其根,使朝廷清明,而忠言嘉謨易以入,則天下無事矣。惟陛下無使為臣之所料,而後世以臣為知言,不勝大願。
曩臣所著二十二篇,略言當世之要。陛下雖以此召臣,然臣觀朝廷之意,特以其文采詞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天下無事,臣每每狂言,以迂闊為世笑,然臣以為必將有時而不迂闊也。賈誼之策不用於孝文之時,而使主父偃之徒得其餘論,而施之於孝武之世。夫施之於孝武之世,固不如用之於孝文之時之易也。臣雖不及古人,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忽之。不勝越次憂國之心,效其所見。且非陛下召臣,臣言無以至於朝廷。今老矣,恐後無由復言,故云云之多至於此也,惟陛下寬之。臣洵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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