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嵗物豐成,感涵煦深恩
——讀歐陽修《豐樂亭記》
宋仁宗慶曆五年(1045年)八月,“慶曆新政”失敗,執政大臣杜衍、范仲淹等相繼被斥逐。歐陽修因上書為他們辯護,也被捏造罪名,由河北都轉運按察使降知滁州,於當年十月到任。他在《滁州謝上表》中,猶憤憤不平地辯解:“謗讒始作,大喧群口而可驚;誣閣終明,幸賴聖君之在上。”究其根源,實乃“嘗列諫坦,論議多及於貴權”,因之“若臣身不翻,則攻者不休……必欲措臣少安,莫若裏之閑處,使其脫風波而遠去,避陷阱之危機。”
歐陽修三次遭貶使他對當時冷酷的社會現實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官場的傾軋,使他希圖擺脫世俗紛擾,向往恬靜的歸隱生活。滁州在長江與淮河之間,正是“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的“閑處”,山高水清,風景宜人。這裏地處偏僻,民風淳厚。歐陽修被貶至此,倒也悠閑自在。在這裏,清山綠水滌除他心頭的煩惱,大自然觸發了他無拘無束的天性和豐富的感情。他幾乎陶醉於山水美景之中。由於他把“與民同樂”看成是“刺史之事也”,雖然是“載評流徙”,遠離了政治鬥爭的中心,不能直接向朝廷指陳時弊了,其心倒也安然。作者這時的人生觀比較曠達的,《豐樂亭記》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成的。
一、山水之樂:亂世餘韻裏的靜謐療愈
滁州的山水,是熨帖歐陽修政治創傷的溫床。他在文中回憶,治理滁州的第二年夏天,偶然發現州南百步外的一處佳境:“其上則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豐山的挺拔、幽谷的幽邃、清泉的靈動,瞬間叩擊到他內心對寧靜的渴望。於是,他親自“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將這片自然景致打造成與滁州百姓共享的休憩之所。此後,他常“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春日擷取幽芳,夏日棲身喬木濃蔭,秋冬則靜觀風霜冰雪雕琢出的山川清瘦。四季景致各有韻味,而這份美感的核心,不僅在於自然本身的秀麗,更在於它像一道屏障,隔絕了朝堂的黨爭與傾軋,讓歐陽修得以暫時卸下“列諫坦,論議多及於貴權”的沉重過往,回歸到最本真的生活狀態。
值得深思的是,這份山水之樂並非單純的避世消遣,而是建立在對歷史滄桑的深刻認知之上。歐陽修深知,滁州並非自古安寧,五代戰亂時期,這裏曾是烽火連天的“用武之地”。宋太祖趙匡胤當年率領後周軍隊,正是在清流山下擊潰李景的十五萬大軍,並在滁州東門之外生擒敵將皇甫輝、姚鳳,才最終平定此地。作者曾特意“考其山川,按其圖記”,登上高處眺望清流關,試圖尋覓當年兩軍交戰、敵將被擒的遺跡。卻發現親歷那段亂世的“故老皆無在也”,唯有“山高而水清”的靜謐,靜靜訴說著歲月的流轉。這種今昔對比,讓歐陽修對眼前的和平愈發珍視: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山水之樂並非天然饋贈,而是大宋王朝統一四海後,歷經百年太平沉淀的結果。
二、豐年之樂:民生安樂中藏著的感恩內核
若說山水之樂是歐陽修個人心境的寄托,那麼“豐年之樂”便是他對滁州百姓生活的深切體察,更是他感悟朝廷“涵煦深恩”的核心切入點。滁州地處江淮之間,遠離戰亂紛擾與市井繁華,百姓“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壟間耕耘勞作,滿足於衣食無憂的平淡生活,坦然面對生老病死的自然輪迴。這份樸素而安穩的安樂,在歐陽修眼中,正是“豐年之樂”最鮮活的註腳。作者敏銳地察覺到,百姓的這份安寧與豐足絕非偶然:自唐朝末年起,天下陷入分裂割據的混亂局面,豪傑四起、紛爭不斷,“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百姓長期深陷戰亂之苦,過著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的日子。直到大宋王朝建立,“聖人出而四海一”,朝廷推行“休養生息”的治國方略,歷經百年時光,那些曾憑藉山川險阻割據一方的勢力早已“剗削消磨”,天下才終於迎來長久的太平。因此,百姓“樂其歲物之豐成”,不衹是因為當年的收成向好,更因為他們有幸生活在“無事之時”,不必再擔憂戰火侵擾家園,不必再忍受顛沛流離之苦。這份安穩,正是朝廷百年“涵煦”(滋養、庇護)的成果,是“上之功德”最直接的體現。
歐陽修並未將這份感悟藏於心中,而是巧妙地融入對百姓的引導之中。他修建豐樂亭,與滁人同遊同樂,不僅是為了共享山水之趣,更重要的是“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他希望百姓在享受生活安樂的同時,能明白這份幸福的源頭:是大宋王朝的統一與治理,是朝廷對百姓的庇護與滋養。這種引導毫無生硬的說教感,而是通過同遊、同樂的親近方式,將對朝廷的感恩之心潛移默化地傳遞給百姓,也生動詮釋了他作為地方官員“宣上恩德”的責任與擔當。
三、與民同樂:貶謫境遇裏的曠達與擔當
在《豐樂亭記》中,“與民同樂”是貫穿全文的主線,更是歐陽修人生態度從憤懣轉向曠達的關鍵標幟。此前三次被貶的經歷,讓他對官場的傾軋與黑暗有了清醒認知,也曾生出“恬靜的歸隱生活”的向往。但抵達滁州後,他並未沉溺於個人的失意與哀怨,而是將目光投向身邊的百姓,將“與民同樂”視作自己身為“刺史”的核心職責。他坦言“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滁州的偏僻讓政務清閑,當地的民風安閑更讓他心生喜愛。處理完日常政務後,他便常與百姓一同遊山玩水,感受四季更迭的景致,分享豐收的喜悅。當看到百姓因年成豐收而展露笑顏,且願意與自己同遊時,他心中湧起的不僅是個人的快樂,更有作為地方官員的欣慰與滿足。這種“與民同樂”的實踐,打破了官民之間的隔閡,也讓他在百姓的淳朴笑容中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他不再為被貶的遭遇耿耿於懷,而是將精力投入到為百姓創造更美好生活的實事中,用行動踐行著“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的職責。
這份曠達絕非消極的妥協,而是蘊含著積極的擔當。歐陽修深知,自己雖遠離朝堂政治中心,無法再直接“指陳時弊”,但在滁州這片土地上,依然能為百姓做些實事。修建豐樂亭,不僅是為了紀念當下的太平與豐年,更是為了給百姓提供一個休閑同樂的場所,讓“豐年之樂”得以延續。他在文中寫下“遂書以名其亭焉”,將自己對太平的珍視、對百姓的關懷,都寄托在“豐樂”二字中,期盼這份安樂與感恩能長久傳承下去。
四、涵煦深恩:個人境遇與家國情懷的交融共鳴
“感涵煦深恩”,是《豐樂亭記》深層的情感內核,也是歐陽修個人境遇與家國情懷交融共鳴的體現。對歐陽修而言,朝廷的“涵煦”之恩,既體現在百年太平帶來的民生安樂上,也體現在即便自己因言獲罪被貶,仍能在滁州獲得安身立命之地、繼續履行官員職責的包容上。他在《滁州謝上表》中雖有憤懣之語,但也坦誠“幸賴聖君之在上”,這份复杂的情感,在《豐樂亭記》中最終轉化為對朝廷治理的認可與對太平局面的感恩。當他看到滁州百姓“安於畎畝衣食”,看到“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的安寧景象時,便清晰地明白:這是朝廷“休養生息”政策的成效,是“聖人出而四海一”的歷史必然。這份感恩,無關個人仕途的得失,而是對整個大宋王朝太平局面的珍視。他將個人的山水之樂、與民同樂的體驗,與朝廷的“涵煦深恩”緊密聯結,讓《豐樂亭記》超越了普通的山水散文範疇,成為一篇讚美太平盛世、傳遞感恩之情的經典之作。
《豐樂亭記》是歐陽修貶謫滁州時期的代表作,也是他人生心境與精神追求的集中體現。文章以清新自然的筆觸描繪滁州山水之美,以真摯深切的情感展現百姓豐年之樂,更以曠達深遠的立意傳遞對朝廷“涵煦深恩”的感念。在這篇文章中,歐陽修擺脫了政治失意的憤懣,在與自然相融、與百姓同樂中找到了精神歸宿,也充分展現了他作為文人官員的家國情懷與責任擔當。“樂嵗物豐成,感涵煦深恩”,這不僅是歐陽修對滁州生活的真切感悟,更是他對大宋王朝太平盛世的深情讚美。這份對和平的珍視、對民生的關懷、對家國的熱愛,歷經千年時光洗禮,依然能引發今人的情感共鳴,讓我們在品讀經典時,感受到跨越時空的精神力量。
附原文《豐樂亭記》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於州南百步之近。其上則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遊其間。
滁於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於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輝、姚鳳於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輝、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也。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傑並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阻,剗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
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於百年之深也。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閒。既得斯泉於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遊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
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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