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六者爲一,顯去意尤堅
——《六一居士傳》鈔記
熙寧三年(1070年)七月,歐陽修由青州知州改任蔡州知州,同年九月到任蔡州(今河南汝南縣)。此時的作者在政治上想擺脫憂勞煩擾,早就有了急流勇退的思想,又加上與王安石的政見不合,於是他一直接連上表請求致仕。歐陽修在蔡州過起了清淡的生活,在當年自號“六一居士”,並創作了《六一居士傳》。
回溯歐陽修的生平,早年謫居滁山時,他曾自號“醉翁”。那時的他,雖遭貶謫,卻仍懷抱經世濟民之心,在滁州寄情山水、與民同樂,以“醉翁”之號寄寓曠達。然時光荏苒,如今的他已至暮年,體衰多病,人生的航向漸漸偏向退休隱居。他選定潁水之濱作為歸老之地,並改號“六一居士”。這一號稱的更迭,不僅是年歲的印記,更藏着他對人生歸宿的深沈思考,頗耐人尋味。
《六一居士傳》以經典的主客問答體展開,文氣流轉間將作者的心跡娓娓道來。客人率先發問:“六一,何謂也?”歐陽修從容答道:“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人聞之頗感疑惑:“若僅此五物,不過‘五一’,何來‘六一’?”
歐陽修莞爾補充:“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這段對答看似淺白,卻將他對閒適生活的嚮往展露無遺:萬卷藏書與千卷金石遺文,是他對典籍與史跡的篤愛,藏着文人對知識的情愫;一張琴、一局棋,是他修身養性的雅趣,寄寓着對精神寧靜的追求;一壺酒,則可助他在微醺間釋放身心,享受片刻的自在。而他這位垂老之人,置身於五物之中,便構成了獨屬於他的“六一之樂”。
面對歐陽修的自述,客人卻笑言:“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號。此莊生所誚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將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客人認為,他屢改號稱是為了逃避名聲,就如莊子所譏諷的“畏影而走”者,他越是刻意逃離,反而越難擺脫。對此,歐陽修坦然作答:“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為此名,聊以志吾之樂爾。”他早已看透名聲的羈絆,取“六一居士”之號,不過是為了記錄自己內心的真實樂趣。
而這“六一之樂”的深處,是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因為作者將自身也置諸前五物之中了。歐陽修坦言:“方其得意於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閱大戰於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當他沉浸在藏書、金石、琴棋酒的世界裏,縱然泰山聳立眼前也渾然不覺,即便疾雷擊破屋柱也無所驚懼;縱使是洞庭之野演奏的九韶之樂、涿鹿原上的大戰場面,也不足以形容這種快樂與舒適。可見,這五物帶給他的精神愉悅,早已超越了外界的聲名與富貴,成為他心靈真正的棲息之所。
然而,這樣的樂趣卻常被世事所擾,以故歐陽修曾不無感慨地說:“然常患不得極吾樂於其間者,世事之為吾累者眾也。”官場的牽累,始終是他難以擺脫的負擔:“軒裳珪組勞吾形於外”,官服與印璽讓他的身體在外奔波勞累;“憂患思慮勞吾心於內”,朝堂上的憂慮與權謀讓他的內心飽受煎熬。這般身心俱疲,讓他未病而形先悴,未老而心先衰,連沉浸於五物之樂的閒暇也顯得彌足珍貴。為此,他“自乞其身於朝者三年矣(他曾一共七次上書致仕)”,只盼天子能體恤他的苦心,賜他歸田,讓他能攜着這五物返回田園廬舍,得償他多年來的夙願。
面對歐陽修的執念,客人又提出質疑:“子知軒裳珪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客人認為,即便擺脫了官場的軀殼之累,沉迷於五物也會成為心靈的負擔。對此,歐陽修鄭重反駁:“不然。累於彼者已勞矣,又多憂;累於此者既佚矣,幸無患。吾其何擇哉?”在他看來,官場的“累”是身心俱疲且憂患不斷,而五物的“累”是安逸舒適且無災無患。前者是被動的煎熬,後者是主動的享受,兩者豈能同日而語?話語落盡,主客二人一同起身,握手大笑:“置之,區區不足較也。”這一笑,既是爭論的消解,更是歐陽修對自己選擇的篤定。
文章末尾,歐陽修的一段歎息,將他求退的決心推向了高度:“夫士少而仕,老而休,蓋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嘗用於時矣,而訖無稱焉,宜去二也。壯猶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難強之筋骸,貪過分之榮祿,是將違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這“三宜去”,字字切中他的心境:其一,士人年少出仕、年老退休,本就有不到七十歲便歸隱的先例,他向來欽慕這樣的選擇,理當離去;其二,他曾在朝堂任職,卻始終未能做出值得稱道的功績,毫無建樹,理當離去(這只是其自謙之語,實則乃朝堂傾軋俾其身心煎熬難耐也);其三,壯年時尚且如此,如今既老且病,若還憑着難以支撐的身軀貪戀過分的榮華富貴,便是違背自己的初心、自食其言,更該離去。這三點,無論是從常理、功績還是初心出發,都讓他的“去意”顯得堅不可摧:即便沒有那五物之樂,他也早已認定了歸田之路。
通覽《六一居士傳》,歐陽修以“六一”之號為引言,通過主客問答的形式,將自己渴望擺脫官場束縛、歸隱田園的願望傾吐得淋漓盡致。文中既有對五物之樂的真切描寫,也有對世事牽累的無奈歎息,更有“三宜去”的決然心志。他將晚年的樂趣、苦惱與決心熔鑄於文字之中,讓此文不僅成為其個人心聲的吐露,更隱含着對當時官場生態的反思。透過這篇自傳文字,我們仿佛能看見一位歷經宦海沉浮的文人,在人生暮年時,不為榮祿所縛,執着追求心靈歸宿的堅毅身影。
附原文《六一居士傳》
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於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
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為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號。此莊生所誚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將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為此名,聊以志吾之樂爾。”客曰:“其樂如何?”居士曰:“吾之樂可勝道哉!方其得意於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閱大戰於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然常患不得極吾樂於其間者,世事之為吾累者眾也。其大者有二焉,軒裳珪組勞吾形於外,憂患思慮勞吾心於內,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於五物哉?雖然,吾自乞其身於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惻然哀之,賜其骸骨,使得與此五物偕返於田廬,庶幾償其夙願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復笑曰:“子知軒裳珪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於彼者已勞矣,又多憂;累於此者既佚矣,幸無患。吾其何擇哉?”於是與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區區不足較也。”
已而歎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蓋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嘗用於時矣,而訖無稱焉,宜去二也。壯猶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難強之筋骸,貪過分之榮祿,是將違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負三宜去,雖無五物,其去宜矣,復何道哉!”
熙寧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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