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辭謙卑,要志於道
——讀歐陽修《答吳充秀才書》
歐陽修的《答吳充秀才書》作於康定元年(1040年),當是時,吳充到開封應進士舉,他帶著文章求教於歐陽修,作者由是有此書之作答。此時,慶曆新政失敗,范仲淹因此出任陜西經略安撫副使,當年六月,歐陽修才被召回京,復任館閣校勘,編修《崇文總目》。對於一應考舉子,歐陽修的答書動輒以“先輩”稱之,且處處獎掖該生,而自處謙卑中,誠厚德長者矣。儘管歐陽修的答書處處提獎吳充,極盡謙卑之禮,然亦並非阿諛之意,卻於謙卑之中道盡了治學之要,即志在於道,而非光鮮華美之言辭也。古今文章,若非蘊積着不朽的思想,即便言辭華美無比,也不會流傳於後世。大凡傳世佳作,無不是以優美的語言承載着偉大的思想,因而倍得後世青睞,傳之永久。
且看答書之首段,對於吳充所攜帶的三篇文章,歐陽修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謂其數百言之作卻有千萬言之份量,已是首肯備至了。而其“非夫辭豐意雄,霈然有不可禦之勢,何以至此”一語,更是對吳充文章思想充沛與文辭完美的讚許。然吳充文章雖然有此造詣,但他仍以迷茫不知所措的姿態出現於歐陽修面前,也可謂好學精進之士矣。緊接著,歐陽修以極為謙卑的態度表示:“修材不足用於時,仕不足榮於世,其毀譽不足輕重,氣力不足動人。”惟其如此,世人要想通過我歐陽修的關係而增重自己聲譽,或者借我歐陽修的勢力向上進步,均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何況你吳充文氣雄渾,必將用於世,也無須假借於外力了。既然如此,你還來請教,莫非急於求道,乃至問道而不擇人了呢?顯然,這些都是歐陽修自謙之語,但在謙卑委婉的言辭中,畢竟點明了學者終其一生所必得之“道”。
古今學者寒窗苦讀多年,志在求道,可見明道乃是治學之終極目標。作為成熟的思想,或曰世上的至理,它並非遠離於學人,而學人終究迷茫的原因,乃在於“有所溺焉爾”。所謂“溺”者,乃是沉浸於其中,乃至不能自拔。由是,作者舉例說,比如文章的言辭,很難做到工穩,可是某些學人一旦寫作語言精美了便自我陶醉其中,因而忘卻了突破此閾限而向上精進。甚而至於某些文士一旦文字優美了,便認為自己的學問到家了,以至“棄百事不關於心”,認為自己是文士,終生職業便是文章寫作了。像這一類學人,他們雖然於學問略有所造,但終究只是淺嚐輒止,並未達到很高的境界。
歐陽修進而列舉孔孟等聖人治學的事跡,從而說明一種思想從形成到成熟,需要經過漫長時間的淬煉,需要經過長久的反復思量,最後才會趨於成熟。疇昔的孔子周遊天下,晚年回到魯國,整理六經文獻,也只有幾年的時間。當年,孔子攻讀《周易》時好像沒有見過《春秋》一樣,而他研讀《書經》時又好像沒有讀過《詩經》一般,由於孔子如此專注精進,因而達到了世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儘管要達到聖人文辭的水準很難,但一般來說一個成熟的思想之表述,其言語自然也差不到哪裏去。正因為如此,孟子一生並不急著著書,荀子也是到晚年才有所著述,他們都是專注於思想的淬煉與凝思。不像後世的揚雄與王通之輩,他們的思想駁雜而不成熟,卻急著著書立說,因而只得在語言辭藻上用工,而思想卻顯得十分蒼白。
更有甚者,後世的一些糊塗文士,他們只看到前代文章能傳世,便認為學者志在於文字優美而已。因而終其一生在文字裏打轉轉,越是用功卻越是達不到目標。像這種現象,就如同你所說的整日不離書齋,但文字卻做不到“縱橫高下皆如意”,乃是其思想並未充實與成熟的原因。假若作者胸有充實成熟的思想,則其行文即便“行乎天地,入於淵泉”,也會無往而不至的。
最後,歐陽修進一步勉勵吳充道:你的文章已達到“浩乎霈然”的境地了,如果能不自滿,且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求道不止,那麽要想達到孟子、荀卿的水準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情。行文至此,歐陽修進一步強調道:作為學人必須具有學道而不止的精神,同時還要不被所喜好的文辭所溺而停止精進,才有可能通往至道的目標。作為我歐陽修也因為你的精進不已而所激勵,讓我也獲得了些許進步,顯然這既是作者的心裏話,也是對吳充的善意勸勉。
要而言之,作為學人,其求學應當志在求道,若道業未有精進,則任何華美的文辭也無法揜蓋其思想的空虛。而作為求道要達到目標,第一必須具有精進不已的精神,必須具有堅韌的精神,鍥而不捨,方可實現目標。再次,學人絕不能因為文字寫作華美而自溺其中,乃至忘卻了道在遠方而自安於淺近,這樣的人自然會葬送自己的道業。
附原文《答吳充秀才書》
修頓首白先輩吳君足下。前辱示書及文三篇,發而讀之,浩乎若千萬言之多,及少定而視焉,才數百言爾。非夫辭豐意雄,霈然有不可禦之勢,何以至此!然猶自患倀倀莫有開之使前者,此好學之謙言也。
修材不足用於時,仕不足榮於世,其毀譽不足輕重,氣力不足動人。世之欲假譽以為重,借力而後進者,奚取於修焉?先輩學精文雄,其施於時,又非待假譽而為重、借力而後進者也。然而惠然見臨,若有所責,得非急於謀道,不擇其人而問焉者歟?
夫學者未始不為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於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蓋文之為言,難工而可喜,易悅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於心,曰:「吾文士也,職於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也。
昔孔子老而歸魯,六經之作,數年之頃爾。然讀《易》者如無《春秋》,讀《書》者如無《詩》,何其用功少而至於至也!聖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書,荀卿蓋亦晚而有作。若子雲、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語,此道未足而強言者也。
後之惑者,徒見前世之文傳,以為學者文而已,故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謂終日不出於軒序,不能縱橫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雖行乎天地,入於淵泉,無不之也。
先輩之文浩乎霈然,可謂善矣。而又志於為道,猶自以為未廣,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難也。修學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於所悅而溺於所止,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勵修之少進焉。幸甚幸甚,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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