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業文章兩兼得,螟蛉賢姪勝出己
——讀歐陽修《薛簡肅公文集序》
在趙宋王朝的歷史長卷中,薛奎(世稱薛簡肅公)猶如一顆熠熠生輝的星辰:他既以治國名臣的身份在朝堂之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印記,又以精湛文才為後世所稱道。而讓薛奎的功業與文名得以雙重傳世的關鍵,離不開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的傾力推介。歐陽修不僅為薛奎譔寫了墓誌以紀其生平,更親為其文集作序,以廣流通。這篇《薛簡肅公文集序》,既是對薛奎一生“功業與文才並行”的高度讚譽,更借由薛奎的生平事跡,深刻探討了古往今來士人事業與文章能否兼得的經典命題。
歐陽修在序文開篇,便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歷代文人學者普遍面臨的困境:“君子之學,或施之事業,或見於文章,而常患於難兼也。”這一論斷精準概括了兩種典型的人生選擇:一方面,那些恰逢盛世、得遇明主的士人,往往將精力盡數傾注於朝廷功業,他們的功績顯耀於朝堂,名字載入史冊。在這樣的人生軌跡裏,文章常被視為“末事”,要麼因政務繁忙而“無暇”動筆,要麼因重心偏移而“不能”精研。另一方面,那些仕途失意、困居鄉野的士人,在窮愁潦倒之中,衹能將滿腹的苦心憂慮、感激憤懣寄托於文辭,以故古人才有“窮者之言易工也”的感歎。
為了讓這一觀點更具說服力,歐陽修特意舉了唐代兩組代表性的人物爲例子:“如唐之劉、柳無稱於事業,而姚、宋不足於文章。”劉禹錫與柳宗元,以《陋室銘》《永州八記》等名篇流傳千古,在文學史上佔據舉足輕重的地位。可他們在政治事業上卻屢屢受挫,劉禹錫因“永貞革新”失敗被貶多年,柳宗元亦因同案被貶永州、柳州,終其一生未能在治國理政上施展抱負。反觀姚崇與宋璟,作為唐玄宗開元年間的“中興賢相”,二人聯手開創了“開元盛世”的政治格局:姚崇以《十事要說》為施政綱領,力主廢除苛法、整頓吏治,被譽為“救時宰相”;宋璟則以剛正直諫聞名,堅守法治原則不徇私情,史稱“守文持正”。二人“應變革新”與“守正持重”的執政理念形成完美互補,連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都盛讚他們“協心輔佐”,為盛世奠基。然而,即便如此,姚崇、宋璟這樣功勛卓著的名臣,他們在文章創作上,卻遠不及劉、柳的文采風流。像這四位在各自領域達到巔峰的人物,都無法實現“事業與文章兩全”,更何況才能不及他們的普通人呢?經過歐陽修的這番鋪墊,既凸顯了“事業與文章兼得”的難得,也為後文稱頌薛奎的文章事業兩得埋下了有力伏筆。
當筆鋒轉向薛簡肅公薛奎行狀時,歐陽修的讚譽之情愈發鮮明。薛奎的仕途生涯堪稱“兩朝名臣”:宋真宗時期,他憑藉出眾的治世才能嶄露頭角,成為朝堂倚重的官員;到了宋仁宗初年(太后劉娥聽政時期),他又以剛毅正直的品格擔任輔臣,在朝堂之上堅守原則、敢說真話。他決斷國家大事、製定重要國策時提出的嘉謀良言,都被完整記載在國史之中;即便到了歐陽修所處的時代,他留下的遺風餘烈,仍被士大夫們津津樂道。更難得的是,薛奎並未因專注事業而荒廢文才。他自年少時起,便以出眾的文才與高尚的品行在鄉里備受推崇。考取進士後,薛奎曾向朝廷有關部門獻上自己的百軸文章,在印刷術尚未普及的宋代,“百軸文章”堪稱海量,這一舉動也讓他“名動京師”,成為當時文苑矚目的新星。據歐陽修記載,薛奎一生創作的文章多達八百餘篇,像這樣豐碩的創作成果,在兼具顯赫功業的宋代名臣中極為罕見,也難怪歐陽修會由衷感歎:“可謂兼於兩得也!”
更值得稱道的是,薛奎的文章並非“無病呻吟”的應酬之作,而是充分展示了其“氣質純深而勁正”的文風。其文風如人品,既有深沉厚重的思想內涵,又有剛正不阿的精神風骨。歐陽修點出關鍵:這是因為薛奎的文章“發於其志”,是他內心志向與人格修養的自然流露,故而能兼具思想深度與文學價值,讀其文便如見其人。
在序文的收束部分,歐陽修將目光從薛奎本人,轉向了讓薛奎文名得以延續的關鍵人物:薛奎的侄子薛公期(名仲孺)。薛奎原本有一子名薛直孺,可惜早年夭折,未能留下後代,於是便以弟弟的兒子薛仲孺(字公期)為嗣子。薛奎的文章數量多、流傳廣,大多散落在民間,搜集整理的難度極大。但薛公期始終銘記先輩遺志,不辭辛勞地四處尋訪,從薛奎去世到文集編成,整整歷經三十年,他終於將散落的文章分類編排,集結成四十卷的《薛簡肅公文集》。對此,歐陽修給予了薛仲孺高度評價,稱他“可謂能世其者也”(即“能夠繼承先輩事業的人”)。最後,歐陽修發出“嗚呼!公為有後矣”的感慨,這裏的“有後”,不僅指薛奎有了血脈上的繼承人,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品格、治國理念與文學才華,通過薛公期整理文集的舉動得以完整傳承,不至於湮沒在歷史塵埃中。
附原文《薛簡肅公文集序》
君子之學,或施之事業,或見於文章,而常患於難兼也。蓋遭時之士,功烈顯於朝廷,名舉光於竹帛,故常視文章為末事,而又有不暇與不能者焉。至於失志之人,窮居隱約,苦心危慮,而極於精思,與其有感激發憤,惟無所施於世者,皆一寓於文辭,故曰窮者之言易工也。如唐之劉、柳無稱於事業,而姚、宋不足於文章。彼四人者,猶不能兩得,況其下者乎?
惟簡肅公在真宗時,以材能為名臣,仁宗母后時,以剛毅正直爲賢輔。其決大事、定大議,嘉謀讜言,著在國史。而遺風餘烈,至今稱於士大夫。公絳州正平人也,自少以文行推於鄉里,既舉進士,獻其文百軸於有司,由是名動京師。其平生所為文八百餘篇,何其盛哉!可謂兼於兩得也。公之事業顯矣,其於文章,氣質純深而勁正,蓋發於其志,故如其為人。
公有子直孺,蚤卒,無後,以其弟之子仲孺公期為後。公之文既多,而往往流散於人間,公期能力收拾。蓋自公薨後三十年,始克類次而集之為四十卷。公期可謂能世其者也。嗚呼!公為有後矣。熙甯四年五月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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