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命守正,文以傳世
——讀歐陽修《仲氏文集序》
關於宋人仲訥其人,《宋史》未收其傳,獨《藝文志》載他有文集十二卷。仲訥的生平事跡,見於歐陽修序文中的僅有“君諱訥,字樸翁……少舉進士(時景祐元年),官至尚書屯田員外郎而止”數語。在王安石所作《仲訥墓誌》中,録有“當寶元、康定間,言者喜論兵,其計不過攻、守而已。君(仲訥)獨推《書》所謂‘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爲《禦戎議》二篇。”又曰:“此流俗所羞,以爲迂而弗言者也,非明於先王之義,則孰知夫中國安富尊强之爲必出於此?”殆仲訥在屯田期間,主張“柔遠能邇”,以安邊境。至於孫覺所譔仲訥的行狀,由於文獻不存,暫時無從考證。仲訥傳世至今的作品有詩兩首,曰《負暄閒眠》、曰《送唐御史(唐子方)》;另有《禦戎議》一篇,收在《經濟類編》卷七十中。
在中華文學的璀璨星河中,有些文章不僅是文字的凝練,更是思想的沉淀與精神的傳承。歐陽修的《仲氏文集序》便是這樣一篇“文載道、字傳心”的經典,它以“知命”為線索,串聯起仲訥的人生風骨與文學價值,既為我們勾勒出一位宋代君子的鮮活形象,更讓我們在千年後的今天,仍能觸摸到古人對命運、堅守與傳世價值的深刻思考。
“嗚呼!語稱君子知命。所謂命,其果可知乎?貴賤窮亨,用捨進退,得失成敗,其有幸有不幸,或當然而不然,而皆不知其所以然者,則推之於天曰有命。夫君子所謂知命者,知此而已。”歐陽修在序文開篇便直擊核心,拋出了對“命”的追問。在他眼中,命運並非一條清晰可測的軌跡:有人貴極一時,有人窮居陋巷;有人得遇伯樂、一展抱負,有人懷才不遇、壯志難酬。這些“幸與不幸”的背後,似乎總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力量,於是古人將其歸為“天”與“命”。但君子的“知命”,從不是對命運的“預知”,而是對這種“不確定性”的清醒接納:明白世事難全、人力有盡,卻不因此隨波逐流,反而守住內心的標尺。這種“知命”,恰與孔子“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的智慧呼應。它不是消極的妥協,而是積極的堅守,是困境中不折腰、失意時不妄為的底氣。
而仲訥(字樸翁),正是歐陽修筆下“知命君子”的最佳註腳。文中對仲君的描摹雖簡,卻字字傳神:“其氣剛,其學古,其材敏。其為文抑揚感激,勁正豪邁,似其為人。”寥寥數語,一個氣質剛直、篤學復古、才思敏捷的士人形象已然浮現。更難得的是,他的文章風格與人格高度統一:文字間有抑揚頓挫的節奏,有慷慨激昂的情感,更有剛勁豪邁的風骨,恰如他不卑不亢的為人。要知道,仲君所處的時代,是“有宋百年全盛之際”,是儒學復興、文人得用的黃金時期。以他的才華,本可“馳騁上下,發揮其所蓄,振耀於當世”,在仕途與文壇上皆成翹楚。但現實卻給了他一份“沉默的結局”:他終其一生“韜藏抑鬱、久伏而不顯”,最高只做到尚書屯田員外郎這樣的閑職。究其根本,只因他“不苟屈以合世”,不願為了迎合官場規則、世俗風氣,放棄自己的原則與底線。這份“不合時宜”的堅守,讓他在當世默默無聞,卻也讓他的“知命”多了一份動人的風骨:知命運有窮通,卻守初心不變色。
更難得的是,仲君的“知命”並非被動的認命,而是帶著對自身價值的篤定。歐陽修敏銳地察覺到:仲君“非徒知命而不苟屈,亦自負其所有者,謂雖抑於一時,必將申於後世而不可掩也”。他相信,自己的才華與文字不會因一時的埋沒而消散,那些藏在文章裏的思想、情感與風骨,終會跨越時間的阻隔,被後世看見。這份自信,不是狂傲,而是對“文以載道”的信仰:文字是精神的載體,衹要作品有力量,作者的生命就會以另一種方式延續。
而歷史,終究沒有辜負這份篤定。“君之既歿,富春孫莘老狀其行以告於史,臨川王介甫銘之石以藏諸幽,而餘又序其集以行於世。”仲君去世後,孫覺為他記錄生平、傳於史冊,王安石為他譔寫墓誌銘、刻石留存,歐陽修則為他的文集作序、推動刊行。三位宋代文壇與政壇的重量級人物,不約而同地為這位“久伏不顯”的士人“站臺”。他們的舉動,不僅是對仲君個人的認可,更是對“不苟屈”精神的致敬,對“文以傳世”價值的堅守。正是因為他們的努力,仲君的事跡得以流傳,他的文章得以面世,他“申於後世”的期望,終成現實。
重讀《仲氏文集序》,歐陽修想傳遞的,從來不止是仲君的故事,更是對 “知命” 與 “傳世” 的深層思考。這份思考,對今天的我們依然有著深刻的啟示:生活中,我們總會遇到“事與願違”的時刻,或許是努力未得回報,或許是堅守不被理解,就像仲君當年的“抑鬱伏藏”。但仲君告訴我們,“知命”不是放棄,而是在認清現實後,依然守住自己的原則與底線。仲君的經歷也提醒我們:不必執著於一時的名利,衹要用真心寫有溫度、有力量的文字,作品自會有它的“傳世之路”。而作為讀者與文化傳承者,我們更該懂得:那些“不苟屈”的靈魂、有力量的文字,是文明的火種,需要我們去發現、去傳播,讓它們在新時代依然能照亮人心。
歐陽修的《仲氏文集序》,就像一座跨越千年的橋梁,一邊連著仲君的堅守,一邊連著我們的思考。它讓我們明白:“知命”是認清現實的清醒,“守正”是不改初心的勇氣,“文以傳世”則是精神永恒的密碼。願我們都能如仲君一般,知命而不認命,守正而不隨俗;也願我們都能成為文字的守護者,讓那些有力量的精神,永遠流傳下去。
附原文《仲氏文集序》
嗚呼!語稱君子知命。所謂命,其果可知乎?貴賤窮亨,用捨進退,得失成敗,其有幸有不幸,或當然而不然,而皆不知其所以然者,則推之於天曰有命。夫君子所謂知命者,知此而已。蓋小人知在我,故常無所不為;君子知有命,故能無所屈。凡士之有材而不用於世,有善而不知於人,至於老死困窮而不悔者,皆推之有命,而不求苟合者也。
余讀仲君之文,而想見其人也。君諱訥,字樸翁。其氣剛,其學古,其材敏。其為文抑揚感激,勁正豪邁,似其為人。少舉進士,官至尚書屯田員外郎而止。君生於有宋百年全盛之際,儒學文章之士得用之時,宜其馳騁上下,發揮其所蓄,振耀於當世。而獨韜藏抑鬱、久伏而不顯者,蓋其不苟屈以合世,故世亦莫之知也,豈非知命之君子歟!余謂君非徒知命而不苟屈,亦自負其所有者,謂雖抑於一時,必將申於後世而不可掩也。
君之既歿,富春孫莘老狀其行以告於史,臨川王介甫銘之石以藏諸幽,而余又序其集以行於世。然則君之不苟屈於一時,而有待於後世者,其不在吾三人者邪。噫!余雖老且病,而言不文,其可不勉!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知亳州廬陵歐陽修序。
附仲訥詩二首:
《負暄閒眠》
茅簷晴日暖於春,一枕鈞天樂事新。滿眼繁花皆得意,午眠安穩卻無人。
《送唐御史(唐子方)》
力犯雷霆眾共危,遠投魑魅獨為宜。忠州學業真無負,高廟神靈固有知。自倚聖明容直道,未甘憔悴死荒陲。滿朝卿相多公議,莫把文章作楚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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