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勞興國,逸豫亡身
——讀歐陽修《新五代史伶官傳序》
歐陽修《新五代史》中的《伶官傳》,貌似緊扣後唐莊宗李存勗而寫,實則影射趙宋當時的政局。歐陽修進入政界之時,正值北宋王朝開始由盛到衰的時期,社會上的各種矛盾日趨尖銳,政治上的一些弊端越來越嚴重,社會危機越來越令人不安。到了仁宗慶曆初年,以王倫、李海等為首的人民暴動接踵而起,西夏又侵擾西北邊境,屢敗宋軍。歐陽修、范仲淹等人針對當時的敝政,力圖實行政治改革,以挽救北宋王朝的危機卻接二連三地遭到當權派的打擊。在這種情況下,歐陽修憂心忡忡,很擔心五代慘痛歷史即將重演。而宋太祖時薛居正奉命主修的
《舊五代史》又“繁猥失實”,無助於勸善懲惡,於是歐陽修自己動手,撰成了七十四卷的《新五代史》。本文便是從《新五代史》的《伶官傳》中輯出出來的序文部分,重點就後唐莊宗由盛轉衰、驟興驟亡的史實,推演出“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的歷史教訓。
唐乾寧二年(895年),李茂貞、王行瑜及韓建三帥進京挾持唐昭宗,唐末軍閥李克用再度率軍勤王,大敗三帥,救出唐昭宗,因功勳被封為晉王。其後數年他與朱溫爭戰,相互間成為爭奪天下的宿敵。此後李克用長期割據河東,與佔據汴州的朱溫長期對峙。天祐四年(907年),朱溫篡唐稱帝,國號大梁,史稱後梁,李克用仍沿用大唐天祐年號,以復興唐朝為名與後梁爭雄。後梁開平二年(908年),李克用病死,他臨終前將長子李存勗叫到身邊,鄭重叮嚀道:後梁是我的仇家;燕王劉仁恭是我所扶植,契丹也曾與我拜為兄弟,可是他倆後來都背叛了我。你記住:後梁、劉仁恭與契丹三者,是我生前的遺恨,我給你三支箭,你不要忘記你父親的遺志。
李克用逝世後,李存勗謹記乃父遺志,將父親授予他的三支箭收藏在宗廟中。爾后李存勗向後梁發起進攻前,便差遣部下用一少牢祭祀宗廟,取出那三支箭用錦囊裝著隨身攜帶,直到取勝之後才將那三支箭放回宗廟。後梁龍德三年(923年),李存勗大獲全勝,他將燕王劉仁恭父子生擒,將後梁君王的首級裝在匣子中。由是進入太廟,將那三支箭還給乃父,宣布大功告成,當時的意氣何其興盛呀!可是,等待仇敵消滅之後,李存勗便以為天下大定,乃萬事大吉,因而放鬆自己,縱情享樂。誠然,若是征戰取勝之後,略事修整以行張弛有度,未嘗不可,可是李存勗取勝之後竟一味鬆弛,從而招致了滅身之禍。據《伶官傳》所記,“莊宗既好俳優,又知音,能度曲,至今汾、晉之俗,往往能歌其聲,謂之‘御製’者皆是也。其小字亞子,當時人或謂之亞次。又別為優名以自目,曰李天下。自其為王,至於為天子,常身與俳優雜戲於庭,伶人由此用事,遂至於亡。”一代君王,焉能忘忽天下大事,每日裏與戲子們在宮廷中打鬧呢?由於李存勗對伶人過於寵倖,乃至“諸伶人出入宮掖,侮弄縉紳”,群臣儘管心懷怨恨,可是無可奈何。爾后李嗣源兵反,李存勗東幸汴州,卻被李嗣源搶佔先機而不得進入,其所率“軍士離散”,僅剩兩萬餘卒。李存勗後來在中興殿朝見群臣,此時變亂發生,李存勗雖然勇猛擊殺數十百人,但亂兵從樓上放箭,李存勗受重傷,“踣於絳霄殿廊下”,一代英君由此殞命。這與當年李存勗大獲全勝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相比,此時的光景又何其悲哀呀!這難道是江山得到容易失去也容易嗎?還是其成敗之由,全在其本人的所作所為呢?
寫道此處,歐陽修不勝感慨,他援引《尚書》中“滿招損,謙得益”之句,進而引出了“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這一必然之理。作為君王,在取得天下之後,只有懷揣憂心實行勤政,方可坐穩這天下。孔子說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話,如果君王既無“遠慮”之想,又無“近憂”之顧,則將遁入忘乎所以的境地中,最終必將葬送自己的一生功業。與“憂勞”相對的“逸豫”,乃是無度地放縱自己,如此下去終歸亡國亡身。想當年,李存勗那般驍勇善戰,而今竟被幾十個伶人圍困,乃至身死伶人手下,何其可笑,又何其悲哀呀!他當年縱容伶人“出入宮掖,侮弄縉紳”時,可曾想到而今卻要承受那積累於那些“忽微”的過錯,竟成了今日潰堤大患的成因?有感於斯,歐陽修編纂成了《伶官傳》一篇,借以告誡當時北宋王朝執政者要吸取歷史教訓,居安思危,防微杜漸,力戒驕侈縱欲。
附原文《新五代史伶官傳序》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於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
方其繫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
《書》曰:“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官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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