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冤穫雪,尤懼仕途
——讀歐陽修《乞罷政事第三表》
北宋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對歐陽修而言,是命運與時代交織的“多事之秋”。這一年,年輕的宋神宗登基,一場將深刻改寫北宋國運的“王安石變法”已在醞釀之中,朝堂權力格局暗流湧動;而身處權力核心的歐陽修,卻突然被卷入一場荒誕的輿論風暴,從參政要職淪為眾矢之的。他筆下的《乞罷政事第三表》,正是這場風波後,一位老臣對仕途的敬畏、對冤屈的餘悸,以及對進退的深思,字字皆為彼時心境的真實鐫刻。
歐陽修的一生,本是北宋文人“達則兼濟天下”的典範。他四歲喪父,母親鄭氏以荻稈畫沙教他識字,清貧的童年反而磨礪出他“嗜學不倦”的韌勁。天聖八年(公元1030年),二十四歲的歐陽修登進士第,自此踏上仕途,既以文名震天下,更以治績立朝堂:他是“唐宋八大家”的領軍者,文風平易曉暢,開創宋代古文運動新風;他是力推改革的賢臣,早年堅定支持范仲淹“慶曆新政”,直言上疏主張整頓吏治、革新軍事與貢舉,即便新政失敗後被貶滁州、揚州等地,仍以“寬簡為政”的理念惠及地方百姓;他亦是治學嚴謹的史家,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以翰林學士身份主持編譔《新唐書》,後又獨著《新五代史》,為後世留下珍貴的史學典籍。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歐陽修升任樞密副使,次年拜參知政事(副宰相),走到了政治生涯的巔峰。可誰曾想,巔峰之上,竟是常人難料的
“寒風”。
“高處不勝寒”的古訓,在歐陽修身上得到了殘酷印證。隨著他在朝堂話語權日重,潛藏的政敵也在暗中蓄力,而“濮議之爭”則成為矛盾爆發的導火索。所謂“濮議”,是英宗時期圍繞“生父濮安懿王封號”展開的禮法之爭:歐陽修主張依“人情”尊濮王為“皇考”,反對者則以“正統”為由駁斥,雙方僵持數年,歐陽修也因此成為保守派嫉恨的焦點。治平四年三月,這場積怨率先以“細故”爆發。監察御史劉庠彈劾歐陽修,稱其在英宗喪期入福寧殿時,哀服內竟著紫色官服,“違大臣之禮”。看似小題大做的彈劾,實則是政敵“投石問路”,試探朝堂對歐陽修的容忍度。
未曾想,更大的惡意還在後面。歐陽修的妻弟薛良孺因“薦官失當”遭彈劾,歐陽修秉持公心,上書朝廷請求依法處置,卻因此觸怒薛良孺。為報復歐陽修,薛良孺竟捏造“歐陽修與兒媳有私”的謠言,而與歐陽修素有嫌隙的集賢殿校理劉瑾,更是添油加醋地將謠言散佈於朝野。謠言如野火蔓延,很快傳到御史中丞彭思永耳中,他又將此事告知殿中侍御史蔣之奇。彼時蔣之奇正因“濮議”立場搖擺而處境尷尬,為自保,他竟選擇“反戈一擊”,直接在宋神宗面前彈劾歐陽修“通姦兒媳”。這一污穢指控,如驚雷般炸響朝堂,瞬間將歐陽修推向輿論深淵。
面對無中生有的污衊,歐陽修並未退縮,他接連上章自辯,言辭懇切卻不失風骨。宋神宗深知歐陽修為人,遂親自過問此事,詢問素來正直的天章閣待制孫思恭,孫思恭當即力證歐陽修清白。最終,這場鬧劇以“彭思永貶知黃州、蔣之奇貶監道州酒稅”收場,歐陽修的冤屈得以昭雪。但經此一冤案,歐陽修對政治的殘酷有了更刺骨的體會:昔日同僚可為自保構陷,市井謠言能動搖朝堂信任,即便身居高位,也難逃“眾口鑠金”的危機。
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下,歐陽修寫下了《乞罷政事第三表》。表文開篇,他便以“士之行己,所慎者始終之不渝;臣之事君,所難者進退而合理”定調,既是對士人操守的自勉,更是對“善退”的渴求。他坦言,自己早年侍奉先帝時便曾提及“進退之道”,如今反復懇請辭官,實為形勢所迫。緊接著,他以謙辭回顧仕途:“識不足以通今古,材不足以語經綸”,稱自己能從一介儒生躋身中樞,全賴盛世恩寵;即便身居侍從之位時,也常因“虛名浮實”而慚愧;晚年得任重職,本想“不傷一士之賢、樂得天下之譽”,卻不料“動皆臣忌,毀必臣歸”。
為何會如此?歐陽修清醒地反思:並非自己品行驟變,而是“處非所宜,用過其量”。要權之地本就“指目眾多”,而自己天性“簡疏自任”不擅防備,“拙直難移”不懂委曲,這般性格,注定在復雜的朝堂中“舉足蹈禍、身為斂怨”。如今雖蒙“皇明洞照”,冤屈得雪,可劫後餘生的他,竟生出“散髮林丘,幅巾衡巷”的念想:哪怕從此歸隱田間,做個尋常百姓,也已是天大的幸運。
但這份“退意”中,仍藏著老臣的赤誠。他在表中寫道:“況乎擁蓋垂襜,其榮可喜;撫民求瘼,所寄非輕。苟可效於勤勞,亦寧分於內外?”他並非不願報效朝廷,衹是不願再陷權力漩渦。他懇請神宗“曲回天造,俯察愚衷”,允許自己辭去繁劇的政事,前往閑僻外郡任職:既能避開朝堂紛爭,求得自身安全,也能以地方官的身份,繼續為百姓辦實事。
細讀這篇表文,我們看到的不是怯懦的退縮,而是歷經滄桑後的清醒。歐陽修的“懼”,不是怕丟官失位,而是怕再遭無端構陷、累及朝堂;他的“乞罷”,不是背棄君恩,而是在“進退合理”的準則下,尋找“既能保身、又能報國”的折中之路。這種“懼”與“忠”的交織,讓這位文人宰相的形象更顯真實。他有“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骨氣,也有“知其不可為而退”的通達。
而歐陽修的遭遇,更如一面鏡子,映照出北宋中期政治環境的複雜。彼時朝堂,“濮議”“變法”等議題將官員撕裂為不同陣營,黨派之爭愈演愈烈,流言與構陷成為權力鬥爭的武器;即便是歐陽修這樣“文名滿天下、治績載史冊”的賢臣,也難避無妄之災。他的選擇,既是個人對時代的妥協,也是文人風骨在現實中的堅守。這正是《乞罷政事第三表》超越“辭官文書”本身的價值:它不僅記錄了一位老臣的心境,更藏著北宋士大夫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與抉擇。
附原文《乞罷政事第三表》〈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
臣聞士之行已,所慎者始終之不渝;臣之事君,所難者進退而合理。茍無大過,善退其身。昔之為臣,全此者少。臣頃侍先帝,屢陳斯言,今之懇誠,蓋迫於此。
伏念臣識不足以通今古,材不足以語經綸,幸逢盛際之休明,早自諸生而?擢。方其與儒學文章之選,居言語侍從之流,每蒙過奬於羣公,常媿虚名之浮實。暨晩叨於重任,益可謂於得時,何嘗敢傷一士之賢,豈不樂得天下之譽?而動皆臣忌,毁必臣歸。人之愛憎,不應遽異;臣之本末,亦豈頓殊?蓋以處非所宜,用過其量。惟是要權之地,不勝指目之多。周防所以履危,而簡疎自任;委曲所以從衆,而拙直難移。宜其舉足則蹈禍之機,以身為斂怨之府。復盤桓而不去,遂謗議以交興。讒説震驚,輿情共憤。皇明洞照,聖斷不疑,孤臣獲雪於至寃,四海共忻於新政。至於賴天地保全之力,脫風波險陷之危,使臣散髮林丘,幅巾衡巷,以此沒地,猶為幸民。况乎擁蓋垂襜,其榮可喜,撫民求瘼,所寄非輕。茍可效於勤勞,亦寧分於内?
外伏惟皇帝陛下曲回天造,俯察愚衷,許解劇繁,處之閒僻。物還其分,庶獲遂於安全,心匪無知,豈敢忘於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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