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誠意切,婉辭樞要
——讀歐陽修《辭樞密副使表》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在北宋文學與政治交織的坐標系中,歐陽修的《辭樞密副使表》絕非普通的官場文書,它更像一面棱鏡,既折射出文人臣僚的赤誠風骨,也映照著北宋中樞的政治肌理。這篇表文篇幅不長,卻字字叩心,既是歐陽修個人從政心境的真實剖白,也是宋代士大夫“進退有度”政治智慧的典型範本,值得細品深讀。
歐陽修的一生,堪稱北宋士大夫的標杆:既是引領文壇風向的“一代文宗”,也是深度參與朝政的“社稷之臣”。他自幼家貧卻力學不輟,以文名嶄露頭角後,便始終以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立身。在政治場域,他親歷慶曆新政的起伏,因支持改革屢遭貶謫,卻從未放棄“致君堯舜上”的初心;在文學領域,他高舉詩文革新大旗,力糾晚唐五代以來的浮靡文風,主張文章當“明道”“致用”“事信”“言文”,其散文平易紆徐、情理兼備,《醉翁亭記》《朋黨論》等名篇至今傳誦,為後世散文創作立下定式。正是這樣一位兼具文名與政聲的重臣,在嘉祐五年(1060年)接到“樞密副使”的任命時,卻寫下了這篇言辭懇切的辭表。要知道,樞密副使掌全國軍事機密,與中書省同稱“二府”,是僅次於宰相的中樞要職,這樣的“辭高位”之舉,本身就充滿了值得探究的深意。
表文開篇即見赤誠:“成命始行,驟驚於眾聽;撫心增懼,曾莫以自容。”沒有官場常見的虛與委蛇,歐陽修直接坦陳接到任命後的兩個核心反應:“驚”與“懼”。“驟驚於眾聽”的“驟”字,既點出任命的突然性,也暗示了“以文臣掌軍樞”在當時引發的輿論反響;而“撫心增懼”則更進一層,這份“懼”並非畏權避事,而是源於對“樞要之職”的敬畏。他深知,這個職位關系國之安危,若能力不逮,誤的是社稷蒼生,這份“自容”之難,恰恰是士大夫“任重而道遠”的責任感使然。
緊接著,歐陽修並未急於說“辭”,而是先論“職”,為自己的推辭鋪墊堅實的邏輯根基:“樞要之司,朝廷慎選。出納惟允,實贊於萬幾;禮遇均隆,號稱於二府。顧任人之得失,常系國之重輕,苟非其材,所損不一。”這幾句話看似是對樞密院職能的客觀陳述,實則暗藏深意:他先強調樞密院是“朝廷慎選”的核心機構,“出納”軍國大事、“贊襄”帝王決策,其地位與禮遇堪比中書省;再點出關鍵“任人之得失系國之重輕”,若用錯人,後果不堪設想。這番論述絕非空泛的官樣文章,而是為後文“自陳不才”埋下伏筆:正因為職位重要,才更要“量材而授”,不能因個人恩寵誤了國家大事,這份清醒與擔當,遠勝“欣然受命”的功利之態。
鋪墊之後,歐陽修轉入自我剖白,其言辭之懇切、自省之深刻,在古代官場文書中極為罕見:“伏念臣器能甚薄,風力不強,少喜文辭,殆浮華而少實;晚勤古學,終迂闊以自愚。”他毫不諱言自己的短板:論才能,“器薄力弱”,缺乏執掌軍樞所需的剛毅果決;論文學,年少時的文辭多浮華美艷,欠缺務實之用,晚年鑽研古學,又難免因堅守原則而顯得“迂闊”。這種“自貶”並非故作姿態,而是基於對“樞要之職”需求的清醒認知。軍事決策需果決、務實、懂軍務,而自己的專長在文治與教化,而非兵機與謀略。在盛行“文人相輕”的時代,歐陽修能跳出“自矜其才”的桎梏,客觀審視自身長短,這份謙遜與自知,正是其人格魅力的核心。
隨後,他以過往從政經歷佐證自己“不適時宜”:“自遭逢盛明,擢在侍從,間嘗論天下之事,言出而眾怨已歸,思欲報人主之知,智短而萬分無補。徒厝危躬於禍咎,每煩聖造之保全。”這裏的敘述帶著幾分無奈,卻句句真實:他曾在皇帝身邊任侍從官,屢屢直言時政,卻因此招來了不少非議;一心想報答皇帝的知遇之恩,卻因“智短”而難有實效,甚至多次身陷險境,全靠皇帝保全才得以平安。這番話並非抱怨,而是坦誠自己的“政治風格”:直言敢諫卻不善圓融,這樣的性格在需要“平衡各方、審慎決策”的樞密院,很可能“誤事”。因此他得出結論:“既不適於時宜,惟可置之閒處”,退居閑職,才是對自己、對朝廷都負責的選擇。
為了讓推辭更具說服力,歐陽修還補充了過往的“求外”經歷:“自叨還禁署,逮此七年,屢乞方州,幾於十請。瀝愚誠而懇至,被明詔之丁寧。”他說自己回到京城任職的七年間,已經近十次請求外放地方,每次都言辭懇切,卻屢屢被皇帝挽留。這一細節的補充,徹底打破了“故作清高”的猜疑。他的“辭高位”並非一時興起,而是長期以來“求閒退、避中樞”的一貫想法。即便如此,他仍不忘謙遜:“雖大度並包,猥荷優容之賜;而群賢在列,敢懷希進之心?”既感激皇帝的寬容,也表明自己見朝中賢才眾多,絕無“爭位”之念,這份淡泊與磊落,更顯其心之誠。
在充分鋪墊後,歐陽修終於直面皇帝的任命意圖,言辭委婉卻態度堅定:“伏遇尊號皇帝陛下,急於求人,思以濟治,因柄臣之並選,憐舊物以不遺。”他先肯定皇帝“急於求賢、力謀治國”的初衷,也感激皇帝在選拔重臣時沒有忘記自己這個“舊臣”,先承君恩,再言己意,盡顯君臣相處的禮儀分寸。隨後話鋒一轉,以比喻說理:“然而致逺之難,力不勝者必速其覆;量材不可,能自知者猶得為明。”他把擔任樞要之職比作
“長途遠行”,能力不足的人只會加速失敗;而能清醒認識自己的能力邊界,才是真正的
“明智”。最後,他懇請皇帝:“敢冀睿慈,察其廹切,俾回渙渥,更選雋良”,希望皇帝能體察自己的迫切心意,收回成命,另選賢能。這番話既尊重皇權,又堅守本心,“婉而不曲、誠而不媚”,將“辭”的藝術發揮到了極致。
表文結尾,歐陽修以“器不假人,各適賢愚之分,物皆知報,何勝犬馬之心”收束全文。他沒有只談自己的進退,而是將個人選擇與國家利益綁定:若能“量材授職”,讓賢能者居要位、平庸者處閑職,每個人都能各得其所,國家才能治理好;而自己即便退居閑處,也會以“犬馬之心”永遠報答皇帝的恩情。這一結尾既回應了開篇的“懼”,也升華了全文的主旨。他的“辭”,從來不是為了“避禍”,而是為了“利國”,這份“以國為先”的赤誠,讓整篇表文的境界瞬間拔高。
從文本藝術來看,《辭樞密副使表》堪稱“應用文的典範”。語言上,它摒棄了駢文的堆砌辭藻,也避免了散文的鬆散隨意,而是採用“駢散結合”的句式:如“出納惟允,實贊於萬幾;禮遇均隆,號稱於二府”對仗工整、音韻和諧,盡顯文書的莊重;而“伏念臣器能甚薄,風力不強”等句則自由流暢,如話家常,讓情感表達更顯真摯。結構上,全文層層遞進、邏輯嚴密:先言“驚懼”表態度,再論
“職重” 立根基,繼以“自剖”陳不足,又用“舊曆”證初心,最後“懇辭”盼明君,每一步都環環相扣,讓“辭”的理由既充分又動人。
若從更深層的維度解讀,這篇表文還藏著兩層重要價值:其一,文學層面,它完美踐行了歐陽修“文以載道”的主張
。文章不僅是表達工具,更是傳遞“忠、信、謙、誠”等儒家價值觀的載體,平實文字下藏著厚重精神;其二,政治層面,它折射出北宋“重文輕武”政治生態下的文人困境。歐陽修並非不能任樞密副使,而是深知“文臣掌軍”背後的權責矛盾,他的“辭”,既是對自身定位的清醒認知,也是對北宋中樞權力結構的隱性反思。
將《辭樞密副使表》與歐陽修的其他名篇對比,更能見出其文風與心境的多元:《醉翁亭記》是貶謫後的豁達,“醉翁之意不在酒”藏著“與民同樂”的情懷;《朋黨論》是論戰中的犀利,“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的辨析盡顯鬥士風骨;而《辭樞密副使表》則是中樞任職時的審慎,字裏行間是“知止不殆”的智慧與“以國為先”的赤誠。三篇文章,三種心境,卻共同構成了歐陽修“士大夫精神”的完整畫像。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今日重讀《辭樞密副使表》,我們讀的不僅是一篇古代文書,更是一種精神。是面對高位時不貪不戀的謙遜,是審視自我時不欺不瞞的坦誠,是處理權責時為國為民的擔當。這份精神,跨越千年時光,依然能為當下的我們帶來啟示: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履職盡責,“知己”與“盡責”永遠是核心,而這份“言誠意切”的赤子之心,更是值得永遠珍視的精神財富。
附原文《辭樞密副使表》
臣某言:伏奉制命,蒙恩特授臣依前禮部侍郎充樞密副使,仍加食邑,實封散官,勲賜如故者。成命始行,驟驚於衆聽;撫心增懼,曾莫以自容。
臣某竊以樞要之司,朝廷慎選。出納惟允,實贊於萬幾;禮遇均隆,號稱於二府。顧任人之得失,常繫國之重輕,苟非其材,所損不一。伏念臣器能甚薄,風力不强,少喜文辭,殆浮華而少實;晩勤古學,終迂濶以自愚。而自遭逢盛眀,擢在侍從,間嘗論天下之事,言出而衆怨巳歸,思欲報人主之知,智短而萬分無補。徒厝危躬於禍咎,每煩聖造之保全。既不適於時宜,惟可置之閒處。故自叨還禁署,逮此七年,屢乞方州,幾于十請。瀝愚誠而懇至,被明詔之丁寜。雖大度并包,猥荷優容之賜;而羣賢在列,敢懷希進之心?伏遇尊號皇帝陛下,急於求人,思以濟治,因柄臣之並選,憐舊物以不遺。然而致逺之難,力不勝者必速其覆;量材不可,能自知者猶得為眀。敢冀睿慈,察其廹切,俾回渙渥,更選雋良。如此則器不假人,各適賢愚之分,物皆知報,何勝犬馬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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