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榮中枯,害本窒源
——從《蠹化》看晚唐官場生態
《蠹化》是晚唐文學家陸龜蒙創作的寓言散文,收錄於其自編文集《笠澤叢書》及《全唐文》,以柑橘害蟲橘蠹化蝶觸網而亡的生態觀察為切入點,揭示唐代官吏虛偽貪婪的本質。文中記載了桔蠹的形態特徵與化蝶過程,並通過物象描寫寄寓社會批判。陸龜蒙生活在政治黑暗、社會動亂的晚唐,他雖隱居鄉里,仍然關心國家大事。他常用小品文揭露社會黑暗,抨擊統治者的腐朽。他的小品文的成就,甚至勝過其詩作。他長於借物寄諷,托古諷今,在晚唐文壇上獨樹一幟,魯迅先生說:“《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並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塌糊塗的泥塘裏的光彩和鋒芒。”(《小品文的危機》)《笠澤叢書》就是陸龜蒙親自編集的文集,《蠹化》便是其代表作之一。
晚唐之世,社會動蕩與政治腐敗交織,各類矛盾漸趨激化。陸龜蒙以其銳敏的時代洞察力與犀利的文學筆觸,創作出諸多映照現實的佳作,《蠹化》便是其中極具代表性的寓言散文。此文以橘蠹化蝶的自然現象為隱喻載體,深刻揭露晚唐官吏虛偽貪婪的本質,折射出當時官場黑暗腐朽的生態圖景。通過對《蠹化》的深度解析,我們得以窺見晚唐社會的真實面貌,洞悉那個時代官場積弊及其對社會發展的深重危害。
“橘之蠹,大如小指。首負特角,身蹙蹙然,類蝤蠐而青。翳葉仰齧,如饑蠶之速,不相上下。人或棖觸之,輒奮角而怒,氣色桀驁。”作品開篇對橘蠹的形態習性刻畫入微:體型僅如小指,卻生著突兀的犄角,青綠色軀體蜷縮如蝤蠐。它潛伏於橘葉之下瘋狂啃食,速度堪比饑蠶;若受觸碰便豎角示威,桀驁之態躍然紙上。這種貪婪蠻橫的生物特性,恰是晚唐官吏底層階段的生動寫照。他們如蠹蟲般肆意攫取資源,早早顯露出掠奪本性,為後文的隱喻埋下伏筆。
“一旦視之,凝然弗食弗動。明日復往,則蛻為蝴蝶矣。力力拘拘,其翎未舒。襜黑韝蒼,分朱間黃。腹填而橢,緌纖且長。如醉方寤,羸枝不揚。又明日往,則倚薄風露,攀緣草樹,聳空翅輕,瞥然而去。或隱蕙隙,或留篁端。翩旋軒虛,颺曳紛拂,甚可愛也。”橘蠹化蝶的蛻變充滿戲劇性:從靜止蟄伏到羽化為蝶,初時羽翼未展、體態柔弱,轉瞬便振翅高飛,流連於蕙草竹端,舞姿翩躚惹人憐愛。這恰似官吏的官場晉升軌跡:從微末小吏到權傾一方,外表愈發光鮮體面,舉止愈發優雅得體,卻在華美的蛻變中潛藏著危機。
“須臾,犯蝥網而膠之,引絲環纏,牢若桎梏。人雖甚憐,不可解而縱矣。”美好與光鮮轉瞬即逝,蝴蝶終因盲目飛行觸網被縛,蛛絲如枷鎖般將其牢牢纏繞,縱有憐憫亦無法解脫。這一悲劇直指晚唐貪官的最終宿命:他們在權欲中迷失,終將觸犯法紀天條,陷入無法掙脫的制裁,光鮮外表終究掩蓋不住內在的腐朽。
我們此時反觀晚唐社會,唐懿宗李漼沉湎享樂,將朝政拋諸腦後。宮中豢養五百樂工,宴飲賞賜動輒千貫;出行扈從十餘萬人,咸通四年更遍歷十六座帝陵,耗費資財難以計數。他對諫言者動輒貶斥,左拾遺劉蛻因勸諫減少宴遊被貶縣令,右補闕王譜因直言遭斥。君主的荒怠為宦官專權提供溫床,他們操縱官員任免、干预朝政,致使朝堂烏煙瘴氣,正直之士無從施展。
懿宗朝二十一位宰相平均任期不足一年,多為碌碌無為之輩。杜悰身為名門之後卻尸位素餐,獲“禿角犀”之譏;路巖與韋保衡結黨營私,縱容親信邊咸斂財,抄其家資可充兩年軍費。時人歌謠“確確無論事,錢財總被收。商人都不管,貨賂幾時休?”辛辣地諷刺曹確、楊收等宰相的貪腐行徑,他們如“牛頭阿旁”般陰惡弄權,徹底敗壞了官場風氣。
中央政府腐敗的毒瘤勢必蔓延至地方,官吏競相盤剝百姓。田賦戶稅隨意加征,苛捐雜稅層出不窮,農民終年勞作卻無以為生。浙東、安南等地的動亂,正是官逼民反的明證。官民矛盾的激化,為黃巢起義埋下伏筆,加速了王朝的崩塌。
橘蠹幼蟲的貪婪啃食,對應官吏發跡前的掠奪本性;化蝶後的華美外表,恰似官員身居高位後的偽飾。他們雖身著官袍、口誦道德,實則如蝴蝶掩蓋蠹蟲本質般,用體面包裝着貪婪,憑藉權勢持續斂財,從未改變掠奪的底色。
橘蠹蛻變為蝶的過程,也暗合官吏的晉升的路徑:底層時如蠹蟲般鑽營,憑藉攀附權貴、賄賂上級等手段逐級攀升,最終以光鮮形象躋身高位。這種蛻變無關才能品德,正如化蝶僅是自然本能,揭示出了晚唐選官制度的腐朽。
蝴蝶觸網的悲劇,隱喻貪官難逃法網的宿命。他們在權位中迷失自我,突破法紀底線,終將如落網蝴蝶般身陷囹圄。陸龜蒙借此警示世人:外在榮寵無法掩飾內在朽敗,作惡者必將受到制裁。
陸龜蒙以《蠹化》為鏡,照見晚唐官場外榮中枯的病態本質。橘蠹的貪婪、蝶變的偽飾、觸網的結局,與君主昏庸、宰輔貪腐、地方苛政形成精準互文,深刻揭露了權力腐蝕下的人性異化。這篇寓言不僅是對晚唐政治的沉痛批判,更成為穿越時空的警示:唯有堅守德操、奉公為民,方能避免重蹈“蠹化”覆轍。晚唐的覆滅印證了一個真理:政治清明是國家存續的根基,而官吏的廉潔操守,則是守護這根基的最後防線。
附原文《蠹化》
橘之蠹,大如小指。首負特角,身蹙蹙然,類蝤蠐而青。翳葉仰齧,如饑蠶之速,不相上下。人或棖觸之,輒奮角而怒,氣色桀驁。一旦視之,凝然弗食弗動。明日復往,則蛻為蝴蝶矣。力力拘拘,其翎未舒。襜黑韝蒼,分朱間黃。腹填而橢,緌纖且長。如醉方寤,羸枝不揚。又明日往,則倚薄風露,攀緣草樹,聳空翅輕,瞥然而去。或隱蕙隙,或留篁端。翩旋軒虛,颺曳紛拂,甚可愛也。須臾,犯蝥網而膠之,引絲環纏,牢若桎梏。人雖甚憐,不可解而縱矣。
噫!秀其外,類有文也。嘿其中,類有德也。不朋而遊,類潔也。無嗜而食,類廉也。向使前不知為橘之蠹,後不見觸蝥之網,人謂之鈞天帝居而來,今復還矣。
天下,大橘也;名位,大羽化也;封略,大蕙篁也。苟滅德忘公,崇浮飾傲,榮其外而枯其內,害其本而窒其源,得不為大蝥網而膠之乎?觀吾之蠹化者,可以惕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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