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舜難免於謗,遑論後世昏君
——讀皮日休《原謗》
《原謗》是晚唐文學家皮日休創作的政論散文,收錄於其自編文集《皮子文藪》中,其創作時間不晚於咸通七年(867年)。《原謗》是皮日休所作的《十原》(原化、原寶、原親、原己、原弈、原用、原謗、原刑、原兵、原祭)之一。所謂“原謗”,就是推論“毀謗”產生的原由。
皮日休出身貧寒,後參與黃巢起義,其作品以批判現實著称。文章從百姓怨天現象切入,推衍至對統治者的批判,提出“天尚如此,況於君乎”的詰問。通過堯舜聖君仍遭謗議的典故,論證百姓對暴君可“扼其吭,捽其首”的反抗權利
。全文由天道遞推至君道,語言犀利直指晚唐統治弊端,繼承韓愈《原毀》的議論風格,被魯迅評價為體現“泥塘裏的光彩和鋒芒”的晚唐小品文代表。
皮日休在《原謗》開篇即點明:“天之利下民,其仁至矣!”上天給予百姓甘美食物、實用器物與豐足生計,其仁愛堪稱極致。然而百姓遇暑雨則怨天,逢嚴寒亦怨天,自身行事失當招災、生活奢靡致貧,仍要歸咎於天:可見世人對待上天,實在談不上體恤。作者以此為喻,文章筆鋒陡轉:世人對君主、鬼神的怨懟非議,更是遠超對天的抱怨。由此引出振聾發聵的警示:“有帝天下、君一國,可不慎歟!”
文中“堯有不慈之毀,舜有不孝之謗”的記載,尤具深意。堯傳賢於舜而非傳子,被斥為“不慈”;舜難順父意,遭人詆為“不孝”。實則如文中所言:“堯慈被天下,而不在於子;舜孝及萬世,乃不在父。”堯的仁愛普照四海,不拘泥於親子之私;舜的孝行垂範千古,不限於承順父志。即便聖賢如堯舜,仍難逃輿論苛責,這既反映出民眾評價標準的多元复杂,更揭示了權力場域中輿論監督的天然屬性。古代百姓對統治者的期待本就極高,些許落差便可能引發非議,即便是堯舜,也難在所有人心中臻於完美。
反觀後世昏君,其行徑更顯荒唐悖逆。夏桀“不務德而武傷百姓”,傾宮瑤臺耗盡民力,酒池肉林盡顯奢靡;商紂創“炮烙之刑”鉗制異見,寵妲己、殺比干,暴虐無度;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以烽火戲諸侯,終致身死國滅;秦二世縱趙高“指鹿為馬”,嚴刑峻法延續暴政;漢靈帝賣官鬻爵,任“十常侍”亂政,建“裸游館”荒婬誤國;晉惠帝面對饑民竟問“何不食肉糜”,愚鈍誤國;宋前廢帝劉子業亂倫殘殺,禽獸行徑令人发指;北齊後主高緯因馮小憐梳妝誤軍機,荒唐致敗;隋煬帝徵調百萬民力開運河、伐高麗,龍舟南巡耗盡國力;宋徽宗耽於書畫,任奸臣誤國,終釀“靖康之恥”。這些君主或昏聵、或暴虐、或奢靡,皆視民命如草芥,將天下推向傾覆的危途。
皮日休在文中作出尖銳對比:“堯、舜,大聖也,民且謗之;後之王天下,有不為堯舜之行者,則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為甚矣!”堯舜尚且難免非議,後世君主若連堯舜十分之一的德行都不具備,百姓的反抗便成必然。當生存底線被踐踏,弱勢的民眾終將爆發出改天換日的力量。歷史上無數次農民起義,正是對暴政最激烈的回應。
《原謗》以古鑒今,深刻剖析了君民关系的本質:民心向背,從來不是虛無縹緲的口號,而是關乎存亡的鐵律。它警示歷代統治者:唯有以堯舜為範,心懷蒼生、施行仁政,方能安身立命;若背離民心,終將被歷史拋棄。即便在今日,這一智慧仍熠熠生輝:它提醒掌權者:權力的合法性源於民眾的認可,唯有敬畏責任、體恤民生,方能贏得真正的擁護。
附原文《原謗》
天之利下民,其仁至矣!未有美於味而民不知者,便於用而民不由者,厚於生而民不求者。然而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己不善而禍及亦怨之,己不儉而貧及亦怨之。是民事天,其不仁至矣!天尚如此,況於君乎?況於鬼神乎?是其怨訾恨讟,蓰倍於天矣!有帝天下、君一國,可不慎歟!
故堯有不慈之毀,舜有不孝之謗。殊不知堯慈被天下,而不在於子;舜孝及萬世,乃不在於父。嗚呼!堯、舜,大聖也,民且謗之;後之王天下,有不為堯舜之行者,則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為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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