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筆草草,活脫傳神
——《五柳先生傳》鈔記
繪畫中有不厭其煩的細膩工筆,亦有逸筆草草的速寫,要在細膩繁瑣者並無多餘之筆畫,而寥寥數筆之速寫,亦不少任何構圖要件。若將之運用到文章評論之中,則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誠乃逸筆草草之速寫傳神妙筆也。
關於《五柳先生傳》的寫作年代,一般有作於其少年和作於晚年兩種不同說法。王瑤根據蕭統的《陶淵明傳》的敘述認為,《五柳先生傳》作於太元十七年(392年)陶淵明為江州祭酒以前。此說似有欠妥之處,因為從文中“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等語,便可見陶淵明筆下五柳先生已是窮困潦倒,家境貧寒了,不似陶子早期家境。清人吳楚才等在《古文觀止》中評曰:“淵明以彭澤令辭歸。後劉裕移晉祚,恥不復仕,號五柳先生。此傳乃自述其生平之行也。瀟灑澹逸,一片神行之文。”也可謂真讀懂了《五柳先生傳》。
《五柳先生傳》雖然僅寥寥兩百餘字,然將陶淵明的家境、個人興趣愛好以及人生志趣等勾勒得窮形盡相。我們首先看看陶淵明筆下的五柳先生的家境,陶子對於自己的姓氏及其家傳並不在意,只是交代了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爲其號。至於其家境,自是貧寒至極了,只須看看“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數語,便可知曉其梗概。我們先看他的住所,只見那極為簡陋的居室裏空空蕩蕩的,透過“不蔽風日”四字,我們也可以猜想其居室破舊到了幾乎不能住人的境地了。那麽,陶淵明當年衣食又將如何呢?從“短褐穿結”四字,我們可以看出陶子所衣乃平民布衣。短褐便是粗布短衣,短衣便於從事勞作,不像士族所穿長衣,很不便勞作。至於衣的質地,褐便是粗糙的麻織品,當時的士族豪門根本不屑一顧。至於陶子的日食,只須看看“簞瓢屢空”四字,便知他當時可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了。如此家境,也只有在陶淵明辭官徹底歸隱的晚年才會出現,特別是在陶子即將辭世之時,他甚至還到了乞食的程度。“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的詩句,也足以佐證其事。如此清貧拮据,只有在陶子辭官歸隱的晚年才會出現,這進一步佐證了《五柳先生傳》作於陶子晚年。
再次,我們可以透過這篇短傳,見出陶淵明的個人性格與人生志趣。“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八字,可以說將陶子的個性做了高度的概括。他不喜歡多說話,更不會參與當年士子所熱衷的清談,但他雖少言寡語,作為個人秉性卻是閒和寧靜的,不會與人爭長論短。其次,陶子愛讀書,其讀書方法也很得當,所謂“不求甚解”,指的是不在文章的某字某句中糾纏,而是通覽全文,整體把握文意。而在通覽文章,忽然悟得其中奧義之後,便有“欣然忘食”的快感。這種快感的獲得,真有如孔子所謂“三月不知肉味”,它也只屬於真正讀懂了某書的人。
陶子除了愛讀書之外,還有嗜酒這一愛好。所謂“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便將自己的愛好與這個愛好不能實現的矛盾表露出來了。此時的陶子殆已家徒四壁,因而想喝酒也成了難事,唯有疇昔交好與親戚知其情狀,“或置酒而招之”,以解陶子之困厄。然陶子的喝酒不是簡單的淺酌,他要求的大醉,因當年的時局對於一個清醒的士子來說,將是一種殘酷的現實,因而不如一醉方休。陶子醉酒之後不像某些無酒德之人大聲吆喝吵鬧,而是屏去酒友說:“我醉欲眠,卿可去。”在《五柳先生傳》中,此語的表述爲“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陶子除了愛好喝酒之外,他還愛好寫作,《五柳先生傳》謂“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值得注意的是他常寫作,而寫作的目的並非是“干祿”,也不是釣譽沽名,而僅僅只是為了自娛自樂。將寫作文章當作一種悅己的差事,顯然就無需討好別人,更無須阿諛奉承了。但陶子的詩文雖不爲官方與取悅他人而作,但也不是一般的無病呻吟式自娛,而是自己情志的真實表述。能將個人胸臆抒發於詩文之中,其作品自然不會是言之無物的平庸之作,而是直抒胸臆的佳搆。要而言之,嗜酒與寫作是陶子最重要的兩種愛好,因而在《五柳先生傳》的贊語中,“銜觴賦詩,以樂其志”便是最好的概括。
最後,我們還得說明一下,陶淵明雖然清貧,但他對於自己的貧窮並無怨憤之語,而是安貧樂道,以此自終。蕭統《陶淵明集序》說陶子“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汙隆,孰能如此乎?”在《五柳先生傳》中,“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便是陶子對待貧窮的真實態度。因而,他在贊語援引黔婁之妻所說的“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以自況。而在宋替晉祚之後,陶子更是將“無懷”與“葛天”之樂發揮到了極致,林雲銘《古文析義》卷七曰:“贊末無懷葛天二句,即夷齊、神農、虞夏之思,暗窩不仕宋意。然以當身,即是上古人物,無采薇忽歿之歎,更覺高渾也。”由此可見,陶子的安貧守道,乃是士子不與劉宋統治者同流合污的高風與傲骨之體現。
附原文《五柳先生傳》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