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盧諶書》鈔記
永嘉元年,五胡亂起,火燎神州,洪流華域,王室阽危,中州士大夫紛紛南逃。而在兵荒馬亂之中,迎著這狂奔南逃的隊伍,迎著匈奴人急風驟雨般的鐵騎,一支千餘人的小部隊卻在艱苦轉戰,向北方挺進。率領這支隊伍的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愛國志士劉琨。劉琨於國家危險之際受任並州刺史,至晉愍帝建興三年又受命都督並、冀、幽三州軍事,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堅持抗擊少數民族貴族所挑起的民族戰爭。然而,由於眾寡之不敵和策略的失誤,鬥爭屢屢失利,最後不得不投奔擁有較強大的實力,而又擁戴晉室的幽州刺史、
鮮卑酋長段匹磾。劉琨的部下從事中郎盧諶,是劉琨好友尚書盧志之子。“諶名家子,早有聲譽,
才高行潔,為一時所推。” (《晉書》本傳)段匹磾召為別駕。臨去之際,盧諶寫信一封並詩一首贈琨,敘相別留戀之意(載《文選》卷二十五),於是劉琨給他寫了我們所選錄的這一封膾炙人口的回信並答詩一首。
全文可分為四段。第一段( “琨頓首”……“慨然以悲,歡然以喜” )總說讀信後的感慨,拈出“悲”、“喜”二字。文章開頭“琨頓首”與信末“琨頓首頓首”,是古人書信中常見的格式和用語,表示向對方致敬之意。“損書及詩”的“損”字,也是一種敬辭,意謂對方貶損自己的身分給自己寫信贈詩。接下去“備辛酸之苦言,暢經通之遠旨”二句,是對盧諶來信及詩的內容的概括和讚美。所謂“備辛酸之苦言”
,指盧諶來信及詩中 “王室喪師,私門播遷”,“仰惟先情,俯覽今遇,感存念亡,觸物眷戀”等語(
“先”指諶父,被匈奴劉聰所害,“今遇”指劉琨對他的恩遇)。這是下句作者“慨然以悲”的原因,同時為第二段抒寫國破家亡之悲與離別的悵恨作一伏筆。所謂“暢經通之遠旨”,是說對方來信中所講的道理都明暢通達,這是下句作者“歡然以喜”的原因。但作者“歡然以喜”還有另一個原因,即欣喜對方為段匹磾所召,
將能展其才幹、為國效力,這就為第三段的內容先伏一筆。“悲”、“喜”二字,成為一篇眼目,而以“悲”
為主,以“喜”為賓。以下的文章,全從這兩個字生發開去。
第二段( “昔在少壯”……“嗣宗之為妄作也” )抒寫自己國破家亡的悲憤和離別的悵恨,承上“悲”字。這一段又分為三層。第一層從“昔在少壯”起到“哀樂何由而至”止,承上段末“悲”、“喜”二字說下,卻是先宕開一筆,寫自己少壯時崇尚老莊,認為人不應有悲喜(哀樂)之情。“阮生”指阮籍,為人放曠,好老莊,喜飲酒。母死居喪,飲酒食肉如故。阮籍的放曠,實際上是不滿於司馬氏集團用禮法為藉甚來屠殺反對派,其飲酒沉醉,也是一種避禍的手段。但當時人們對他的真實內心尚不瞭解,只看到他表面的放曠,於是一些崇尚老莊的人便紛紛以他為學習的榜樣,縱酒談玄,不守禮法。劉琨出身貴公子,又生活在“中朝貴玄”的時代裏,因此年輕時生活浮華放縱,和潘岳、石崇、陸機、左思等皆是西晉權貴賈謐的“二十四友”中人。其生活態度確實是“不自檢括”的。後人曾有“二十四友日日相追游”之句加以譏刺。既然崇尚老莊、羨慕阮籍,因此,少壯時期的劉琨認為無論對人對己,既不應有厚此薄彼之想,亦不應有可哀可樂之情。如此宕開一筆,不僅使文章曲折生姿,更重要的是與下文的悲憤形成強烈對比,以說明國破家亡的慘痛以及與盧諶的分別給自己帶來的震動之深。第二層從“自頃輈張”至“其可得乎”,抒寫國破家亡的悲憤。殘酷的現實鬥爭,終於使他對所崇奉的老莊哲學徹底失望,放曠生活完全改變。“自頃輈張,困於逆亂,國破家亡,親友雕殘”四句,是指永嘉五年(311年)匈奴劉曜攻破洛陽,擄晉懷帝; 建興四年(316年),又破長安,擄愍帝,西晉滅亡。劉琨本人在並州也被匈奴劉聰所敗,父母俱遇害。國仇家恨,交織於胸。“負杖行吟,則百憂俱至;塊然獨坐,則哀憤兩集”二句,深刻、形象地表達了作者的悲憤心情。“時復相與舉觴對膝,破涕為笑,排終身之積慘,求數刻之暫歡”四句,則是以樂寫哀,愈顯出壓在作者心頭的悲憤已沉重到了負擔不起的程度,不得不極力自我排解。然而,其結果卻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第三層由“夫才生於世”至“嗣宗之為妄作也”,寫離別的悵恨。“夫才生於世”八句,稱贊盧諶的才幹,比之為和氏璧、隨侯珠;同時表示,象盧諶這樣的人才當與天下共有,不得僅僅控制在自己手中。這裏,作者表現出一種以天下為重的豁達大度,同時,正因為盧諶有如此的才幹,下句“但分析之日,不能不悵恨耳”才有了更堅實的基礎。而從行文來說,這八句又是宕筆,使文章更多一層曲折,感情更多一層波瀾。“然後知聃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也”二句,既是本層的結尾,也是第二段的結尾。按照老莊阮籍的思想,朋友聚散是不應有任何悲喜哀樂之情的,現在作者由於分別之悲而認識到他們的“虛誕”“妄作”,這就突出地說明了作者的深恨感情。這比直說“離別使我感到十分痛苦”之類的話,在感情表達方面婉曲而深刻得多了。但是,這個認識並不僅僅是由於分離之日的悵恨而得出來的,更主要的是國破家亡的慘痛經歷使他的認識水平得到了提高。這是一個愛國志士在長期的艱苦鬥爭中得出的寶貴的經驗教訓,是作者極深刻的自我反省,是對“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
(《文心雕龍》)的誤國名士的嚴厲批判。同時,也是對盧諶贈詩中“惟同大觀,萬殊一轍,死生既齊,榮辱奚別”等語所流露出來的老莊思想的婉轉批評和勸告。
第三段( “昔騄驥倚輈於吳阪”……“勖之而已” )欣喜盧諶的有遇,勉其竭心報國。承上“喜”字。“昔騄驥”二句,以騄驥、百里奚喻盧諶,以王良、伯樂、
秦國喻段匹磾, 而以虞自喻, 勉勵盧諶到段匹磾手下以後,努力發揮自己的才能, 為國家出力。隨這封信寄給盧諶的答詩中說:“何以贈子?竭心公朝。”就是此處“勖之”的真正含義。
第四段( “不復屬意於文”……“琨頓首頓首” )是本文的結尾,說明自己應對方之請,答詩一首。“不復屬意於文二十餘年”一句,在作者固有自謙之意,以說明自己作品之“無次”,但在讀者卻不能不認識到自西晉王室之亂以來,劉琨一直是戎馬倥傯,再無金谷聚遊、吟風賦月的閑情,也再沒有精雕細琢、刻意求工的作品。然而,衹要有了至性真情,便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劉琨此信,“豪宕感激,從肺腑流出,無意於文而文斯至”
(清孫梅《四六叢話》),流傳千古。而他少壯之時“屬意於文”所寫成的作品,卻早已湮沒無傳。這就是歷史的淘汰和選擇。本文雖說是作者不經意之作,然而卻是騰挪跌宕,層次分明,各段之間的內在聯係非常嚴密。這一點在上面的分析中已經論及。至於感情的激昂酸楚,意兼悲壯,文字的清簡勁拔,辭約義豐,也是本文的明顯特點。全文僅三百字,卻包含了豐富的內容,表達了曲折的感情。作者的文字駕馭和表達能力,確實是很高明的。
附原文《與盧諶書》
琨頓首。損書及詩。備辛酸之苦言。暢經通之遠旨。執玩反覆。不能釋手。慨然以悲。歡然以喜。
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之放曠。怪厚薄何從而生。哀樂何由而至。自頃輈張。困於逆亂。國破家亡。親友凋殘。塊然獨坐。則哀憤兩集。負杖行吟。則百憂俱至。時復相與舉觴對膝。破涕為笑。排終身之積慘。求數刻之暫歡。譬由疾疢彌年。而欲一丸銷之。其可得乎。夫才生於世。世實須才。和氏之璧。焉得獨曜於郢握。夜光之珠。何得專玩於隨掌。天下之寶。固當與天下共之。但分析之日。不能不悵恨爾。然後知聃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也。
昔騄驥倚輈於吳阪。長鳴於良樂。知與不知也。百里奚愚於虞而智於秦。遇與不遇也。今君遇之矣。勖之而已。
不復屬意於文。二十餘年矣。久廢則無次。想必欲其一反。故稱指送一篇。適足以彰來詩之益美耳。琨頓首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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