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弟宗直文》鈔記
柳宗直乃子厚的叔父柳續之子,排行第十,子厚(排行第八)謫貶永州與柳州,宗直一直陪伴在子厚身邊,手足之情自不待言。元和十年(815年),子厚再度被貶柳州,宗直亦隨行,不料當年七月,他便離開人世,使得子厚不勝其哀,他由是和淚寫成這篇祭文。
祭文開篇在交代祭主與亡者關係之後,就從家門人丁單薄下筆,洞見子厚當時的心境之悲涼。由於子厚在永貞革新失敗後一貶永州便是十年,接著雖被詔進京師,可接下來貶往更遠的柳州。個人命運的悲舛,又兼家族人丁不旺,從其叔父柳續以上四家的子孫,均是一綫懸絲單傳。此時的宗直已喪,而子厚當時並無兒子,因而柳鎮與柳續兩家香火承襲,已成問題。儘管子厚與宗直皆秉持仁義正直操守,無奈蒼天並不庇佑,天理之極端便與大道相乖違,然此心此情無處可訴。
子厚接著敘述宗直的為人,謂宗直生來就有大志,而且好善疾惡,一生勤學聖賢文章,乃至因好文而成癖。由於他過度用功,因而過早罹患病症,乃至年方三十便離開了人世。老天呀老天,難道真有主宰?像宗直的德業如此精純,本應當早就功名成就了,只因我陷入王叔文一黨而遭謗至深,乃至牽累宗直前途。使你大志未酬,罪過並非他人,就因我連累了你,哪怕我死去以後,也將對此事深感慚愧。宗直的書法精妙絕世,可惜鑑賞者不多,宗直所著文字,我會編錄成冊,從而交與知音之人,不讓它湮沒。至於宗直所著《西漢文類》,我會將之廣為傳播,從而告慰宗直在天之靈。你在永州時曾與一婦人相好,我知她已有身孕,也將會好生照顧她,以待其生產。如果產下男兒,自當延續宗嗣,若果是女兒,我也當愛護,好生養育,俾其有嫁個好人家。你就放心好了,你的子女我會當作自己的子女來養育,就如同你仍在人世一樣。
最後,子厚聯想到宗直臨死前的種種,更是痛徹心扉。當初我來柳州這邊遠的蠻荒,此地瘴氣充塞,而你生病已久,可仍來陪伴於我。到達柳州不幾天,你就說病好得差不多了,欣然陪我一道去雷塘禱雨,在歸途中路過靈泉,我們兄弟倆還在那裏戲耍了一會。可是當我們喜洋洋地回家之後,你雖然言笑如故,可是一夜之後,你竟然與世長辭,溘然作古,令我頓時摧肝裂膽。如此徹心之慟,又有誰能知曉!由於柳州去河東祖塋路隔萬里,只得將你的靈柩暫寄城北的佛寺,以俟日後一道歸葬祖塋。咱倆兄弟,生死同歸,我誓不相棄,若果你在天有靈,自當明白我的悲傷與懇切。
子厚與宗直雖非親兄弟,卻如同親兄弟,終始相隨不離。故祭文直白,不拘形式,如敘家常,情真意切,悲戚動人。論者常以之與韓愈《祭十二郎文》相提並論,蔣之翹曰:“淒情哀旨,與昌黎《祭十二郎文》上下。所不如者,昌黎之抑揚跌宕,愈令人腸斷耳。”兩相比照,我們發現《祭十二郎文》是放聲長號,柳文卻嗚咽如有節族而不成聲,皆哀之至也。
附原文《祭弟宗直文》
維年月日,八哥以清酌之奠,祭於亡弟十郎之靈。吾門凋喪,歲月已久。但見禍謫,未聞昌延。使爾有志,不得存立。延陵已上,四房子姓,各為單孑,慥慥早夭,汝又繼終,兩房祭祀,今已無主。吾又未有男子,爾曹則雖有如無。一門嗣續,不絕如綫。仁義正直,天竟不知,理極道乖,無所告訴。
汝生有志氣,好善嫉邪,勤學成癖,攻文致病,年才三十,不祿命盡。蒼天蒼天,豈有真宰?如汝德業,尚早合出身,由吾被謗年深,使汝負才自棄。志願不就,罪非他人,死喪之中,益復為愧。汝墨法絕代,識者尚稀,及所著文,不令沉没。吾皆收錄,以授知音。文類之功,更亦廣布,使傳於世人,以慰汝靈。知在永州,私有孕婦,吾專優卹,以俟其期。男為小宗,女亦當愛。延子長大,必使有歸。撫育教示,使如己子。吾身未死,如汝存焉。
炎荒萬里,毒瘴充塞,汝已久病,來此伴吾。到未數日,自云小差,雷塘靈泉,言笑如故。一寐不覺,便為古人。茫茫上天,豈知此痛!郡城之隅,佛寺之北,飾以殯紖,寄於高原。死生同歸,誓不相棄,庶幾有靈,知我哀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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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直:柳宗元同祖異父弟,字正夫,隨從柳宗元至永州,又從至柳州。
年月日:具體年月日當是編集時省去。古人為他人所作的祭文或墓誌銘,有時年月日前先留空,或作“某”字,待祭奠時或刻石時補上。八哥:柳宗元自謂。清酌:清酒。十郎:宗直在柳家排行第十。
凋喪:衰落、死亡。禍謫:災禍、貶謫。昌延:昌盛、延續。
延陵:春秋時,吳王壽夢有子四人:誅樊、餘祭、餘味、季札。季札封於延陵,號延陵季子。柳宗元祖父柳察躬有五子:鎮、纁、缮、綜、續。柳宗元為柳鎮之子。此以延陵季子喻其最小的叔父柳續。子姓:同姓。《國語·楚語下》:“帥其子姓,同其時享。”韋昭注:“子姓,眾同姓也。”單孑(jié):獨子。《說文》:“孑,無右臂也。”慥(zào)慥:當是人名,柳宗元從弟,然未知誰之子。兩房:兩家。祭祀:古代祭祀祖先由男子主持,無兒即意味著絕祀。
男子:指兒子。爾曹:爾輩。指宗直。雖有如無:據下文,柳宗直有遺孕,不知是男是女,刮风。雖,雖然。嗣續:後代子孫。不絕如綫:沒有斷絕,卻細如一綫。《公羊傳》僖公四年:“中國不絕若綫。”何休注:“綫,縫帛縷,以喻微也。”極:窮盡。乖:反常,乖背。
嫉邪:憎恨邪惡。攻文致病:柳宗元《志從父弟宗直殯》云:“讀書不廢,蚤夜以專,故得上氣病,臚脹奔逆。每作,害寢食,難俯仰。時少間,又執業以興,呻痛詠言,雜莫能知。”不祿:死去。《禮記·曲禮》:“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在床曰尸,在棺曰柩。羽鳥曰降,四足曰漬。死寇曰兵。”
真宰:指天,天為萬物的主宰。德業:道德學業。合:應該。出身:唐代科舉,舉子通過禮部試的稱及第,通過吏部試的稱出身。獲得出身即獲得做官資格。被謗:指因參預王叔文集團而遭貶謫。
就:成就,成全。愧:慚愧。“為愧”指作者自己。
墨法:書法。絕代:即絕世,世所少有。《志從父弟宗直殯》云:“善操觚牘,得師法甚備,融液屈折,奇峭博麗,知之者以為工。”沉没:埋沒。知音:《志從父弟宗直殯》云:“作文辭淡泊尚古,謹聲律,切事類。”
《文類》:柳宗直曾編《漢書》文章為四十卷,賦、頌、詩、歌、書、奏、詔、策、辨、論之作,各以類分,號《西漢文類》。宗元為之作序,即《柳宗直西漢文類序》。廣布:廣泛传布。
私有:謂非正式婚姻关系。專:特意。優卹:優厚的周濟。俟:等待。
小宗:古時嫡系長子以下諸子的世系為小宗,與大宗相對而言。歸:女子出嫁叫歸。此針對如果是女兒而言。教示:教育看待。此針對如果是兒子而言。存:活著。
炎荒:指南方炎熱荒遠之地。毒瘴:有毒的瘴氣。
小差:病症差不多好了。雷塘靈泉:元和十年七月,宗直南來柳州,道加瘧寒,數日良已。又隨從柳宗元禱雨於雷塘神所,還戲靈泉上,洋洋而歸。臥至旦,呼之無聞,就視,神形離矣。見《志從父弟宗直殯》。雷塘,柳州有雷山,兩崖間有水曰雷水,蓄崖中曰雷塘。
為古人:指死亡。
郡城:指柳州城。殯紖(zhèn):牽引棺材的繩索。因柳宗直死於外地,故棺木先寄存於佛寺外,日後再歸葬祖塋。
同歸:指死後同歸於祖塋。庶幾:也許。哀懇:悲傷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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