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門下李夷簡相公陳情書》鈔記
久處樊籠之鳥,必祈逃出樊籠一飛衝天之日;困在陷阱之猛獸,一心只圖脫離陷阱而獲自由;懷揣大才而屈居鄉野之放臣,但求脫離蠻荒而得回歸本位。子厚因參與永貞革新被貶永州,一去便是十年;元和十年入京之後,不幸再度被貶往柳州,到他給李夷簡寫此信時已是第四個年頭了。作為懷揣“致君堯舜上”大志的子厚,豈願久處邊遠,鬱鬱而終呢?出於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壯起膽子來給當時的權相李夷簡寫了這封求救信。全信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描述子厚目前的處境,猶如墜入三塗山崖底的困阨者;第二部分描述被困懸崖之下十四年的苦悶心情,並常期望能有人施救,因貿然致函李夷簡;第三部分描寫子厚企盼李夷簡施與垂手之勞,並表達了此後甘願效忠於其麾下的真心。
信的第一部分說採用了一個恰切的比喻,將子厚目前的處境描述得淋漓盡致。子厚打了個譬喻,那便是過三塗山的比喻,若經過此地一不小心墜入千尋崖底,此時困厄之人每日期盼有人施救。遺憾的是路過此地的人儘管每天有千百之數,但竟無一人垂憐施救,哪怕是某些略有垂憐之人,也不過是手攀樹枝低頭相看,皺著眉頭歎息罷了。過了一會,連這樣的人也逐漸離去,只剩下墜崖者發出無奈的呻吟。然此時的墜崖者還是期望能有人施救於他,不一會有位力如烏獲之人,手持千尋長綆,慢慢路過此地。此人的能力足以施救,他所攜帶的器具也足夠施救,可是他依然置墜崖者的號呼而不顧,或回頭看了後卻說自己能力不濟。遇到這樣的情景,墜崖人情知必死無疑,此中緣由是什麽呢?此時遇上了不可遇的有施救能力之人,可是此人又心不在乎他,墜崖人自知命途窮盡,再無走出深崖之日,他只得悲哀地號呼而自求一死,不再奢望能夠走出深崖了。
在第二部分中,子厚自敘年輕時悅意進取,勇往直前,不知前途艱險,乃至陷入大阨之中。而今的子厚可謂墜入深崖,淪為廢棄的放臣,成了士子之孤囚。每日如此期望能夠脫困,可遇到的或是路過不顧者,或雖看我一眼卻徒有皺眉與驚歎者,如此境況已經整整十四年了。儘管這十四年中,不乏路過不顧與看一眼而皺眉者,但是子厚仍然仰首發出呻吟以求教。總希望有異乎凡俗之人出現,他們有超常的能力,會順手垂救俾我脫離困陷。久仰作為宰相的李夷簡為人正直仁義,子厚我實在是心中暗喜,以為獲救有望了,因此才致書以文詞聲張苦痛。假如您又如以往人士那般捨我而不顧,那麽我只有死心認命,從此自滅了。但眼下我還是希望您會心動,或許我還有萬一出離的機會呢。
第三部分言及子厚獲罪之由,這是朝廷上下全知的永貞革新事由,因而不必言說宰相也自知。假若我還再去煩言贅述,只會白白地污您聖聰。但我希望您能垂念墜崖者的窮途,給我一點您烏獲般的餘力,幫我放下千尋的長綆,讓我從這萬丈懸崖中脫困。從而成就我無法知遇之遇,使我獲得脫困的劫後餘生之慶幸。希望這一目標能夠實現,不要讓我在萬丈崖底呼號懷憤而自斃,乃至死而留下遺憾。假若我能脫困,那麽將會誓死效忠於閣下,想必您門下能效死者不會有在我前面的。脫困求生的願望實現或不成,我也在此一舉了,這是我不勝忐忑戰栗冒汗而寫成的文字。
看完這封信,我們可以想見子厚當時是多麽地無助,他是多麽地失望而又不甘呀!正是這種抑鬱之情一直困擾着他,因而他在寫完此信的來年便辭世了,時年方四十七歲。儘管元和十四年(819年),唐憲宗實行大赦,憲宗在裴度的說服下,願意敕召柳宗元回京,但子厚竟在當年的十一月初八,病逝於柳州。讓這麽一代偉大的文豪困死異鄉,俾其飲恨而故,這實在是李唐政治無法洗滌的一個污點。
附原文《上門下李夷簡相公陳情書》
月日,使持節柳州諸軍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謹再拜獻書於相公閤下:宗元聞有行三塗之艱(一有「難」字),而墜千仞之下者,仰望於道,號以求出。過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顧。就令哀而顧之者,不過攀木俯首,深矉太息,良久而去耳,卒無可奈何。然其人猶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烏獲者,持長綆千尋,徐而過焉。其力足為也,其器足施也,號之而不顧,顧而曰不能力,則其人知必死於大壑矣。何也?是時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後知命之窮、勢之極,其卒呼憤自斃,不復望於上矣。
宗元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乎大阨,窮躓殞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者十四年矣,其不顧而去與顧而深矉者,俱不乏焉。然猶仰首伸吭,張目而視曰:庶幾乎其有異俗之心,非常之力,當路而垂仁者耶?及今閤下以仁義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實拊心自慶,以為獲其所望,故敢致其詞以聲其哀。若又捨而不顧,則知沉埋踣斃,無復振矣。伏惟動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謗之自,以閤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詞,祇益為黷。伏惟念墜者之至窮,錫烏獲之餘力,舒千尋之綆,垂千仞之艱,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庶號而望者得畢其誠,無使呼憤自斃,沒有餘恨,則士之死於門下者宜無先焉。生之通塞,決在此舉,無任戰汗隕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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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下:門下省的簡稱,掌出納帝命,相禮儀。凡國家之務,與中書令參總,而顓判省事。李夷簡(757年~823年),字易之,隴西成紀(今甘肅省秦安縣)人。唐朝宗室、大臣,唐高祖李淵第十三子鄭惠王李元懿四世孫。李夷簡貞元二年(786年)進士,累遷殿中侍御史。元和年間,拜御史中丞。柳宗元在元和十三年(818年)寫此信時,李夷簡尚居相位。然而,也就在當年七月,李夷簡被罷相(由程異接任宰相),出為淮南節度使,可見子厚此番致函求救不會有效。翌年,子厚懷揣無限怨憤,寂然離開人世,若非河東觀察使裴行立出資襄助,子厚的喪事還無法辦成。
閤下:同閣下。三塗:猶三塗山,在河南陸渾縣南。《左傳·昭公四年》:“四嶽、三塗、陽城、大室、荊山、中南,九州之險也。”
矉:同顰,皺眉。
烏獲:戰國時秦國的大力士,與任鄙、孟賁齊名。綆:本義爲汲井綆索,這裏指又長又結實的長繩。
自斃:自行倒仆,猶自殺。
在唐順宗執政期間,代表官僚士大夫的王叔文集團,為打擊宦官勢力、革除政治積弊,遂於805年發起了永貞革新。他們主張加強中央集權,反對藩鎮割據、反對宦官專權,這場革新持續時間百多天。改革最後因為俱文珍等人發動政變,幽禁唐順宗、擁立太子李純,而以失敗告終。柳宗元因積極參與了此次革新,革新失敗後北邊永州司馬,他在永州呆了十年。元和十年(815年),柳宗元奉詔回京之後,由于武元衡等人的仇視,不同意重新啟用,又被再度貶往柳州。柳宗元寫此信時已在柳州呆了三年多,不料李夷簡不久也被罷相,因而翌年子厚便抑鬱而終。
異俗之心:指異乎凡俗之心,即敢於援手施救者。
踣斃:敗亡;衰落。
錫:賜予。
士之死於門下者宜無先焉:即甘願爲閤下效死力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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