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杜溫夫書》鈔記
從事教育多年,對於少數學生,無論你怎麽發力,也無法使之走入學途,此時的老師真不知要何以開示,方可使之受益。這樣的學生,表面上看來似乎很是認真,為人也說不出許多瑕疵,就是別的學生一聞便知的東西,在他那裏總是無法理解。其家長愛子心切,往往延師家教,但作為老師,面對這樣的學生,哪怕身無分文也不願領受這份工作。特別是作文,別的學生三言兩語便說清的問題,在這類學生那裏,即便下筆千言,也無濟於事,只是文章又長又臭。在《柳河東集》卷三四,收有《復杜溫夫書》一文,其間杜溫夫不知何許人也,新、舊唐書並無記載。大抵因他的學力始終無法入仕,自然也無法科舉成名,因而隨著歲月之沉淪便消泯了。
《復杜溫夫書》大致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就杜溫夫兩月三札之事作出答覆;第二部分就杜溫夫評論人隨意便稱周孔提出批評;第三部分詳盡道出為文之道的難以言傳,並善意指出杜溫夫文章語氣助詞使用不當。通觀此信,我們發現並非子厚高其門檻,拒絕杜溫夫的求教,而是對於杜溫夫這樣的弟子實在無法去啓導。然儘管如此難教的弟子,子厚還是盡其善巧,多少給予了其教益,正如《孟子》所謂“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而已矣”。
從子厚作此書時身處柳州,我們 可以推斷此信當寫於元和十年(815年)之後。此信開門見山,直接道出杜溫夫兩月連寄三札,且每封信的文字都超過千字,杜溫夫殆有埋怨子厚沒有及時回復且對他加稱讚之意。子厚在答書中也很懇切地承認了自己遲復的過失,足見一代文豪坦誠的襟懷,誠有君子之風也。重要的是杜溫夫非但兩月連致三函,而且還附有文稿十卷,其文字還真不少。由於杜溫夫多次致函子厚得不到答覆,且他提出前來拜訪也遭拒絕,杜溫夫因此想知道其間緣由。子厚處於十分無奈,只得耐心作書回復,以無法言語啓導的方式來開啓他。
在第二部分中,子厚直言不諱地批評了杜溫夫過分稱譽人的不當。在這部分中,子厚先告知其十卷文稿已大略看過了一遍,由於自己秉性騃鈍,因而對於文中諸多意思並未明瞭,所以不敢妄斷其是非曲直。但你的來信中
稱頌我是周孔,這對於我來說又怎敢承受呢?你評價人需要恰當,必須合符其基本身份,如果過於矜誇對方,乃是阿諛人。當我看到你稱我爲周孔時,我怎能沒有驚駭與感到怪異呢?我當時便懷疑你是狂悖誇誕之人,由於信中內容毫無所取,因而也就越不想回答你了。你到柳州來見一刺史,便將之稱作周孔;之後又去連州再到潮州,在那些地方見到劉禹錫與韓愈,便是兩個周孔了。如果再到京師去,那裏的名人憑藉文章立足者達千數人之多,那麽你的胸中又將出現百千個周孔了。誇贊人要如其身份,如果過份地誇贊便成了阿諛,人家若有自知之明者,又豈敢領受呢?!
在第三部分中,子厚從自己讀書寫作的實踐出發,道出作文大旨。宗元稱自少為文,並不追求雕琢文字,引筆行文也但求暢意,一旦意盡文章便自然結尾,並無可師法之處。況且子厚從來立言或描述事物,並未追求要超過別人,因而也無法明辨你杜溫夫的才情。如果硬要我提出意見,則我見你在使用助詞時很不恰當,唯將此處提供你參考。在語氣助詞之中,“乎、歟、耶、哉、夫”這些字,是表示疑問語氣;而“矣、耳、焉、也”這些字,是表示肯定語氣的詞彙。而你在作文時,將這兩類不同的助詞當作一種來使用,因而便顯諸多不當。你應當考究之前名人使用這些字的方式,結合我給你講的不同之處,認真地思考,就會有收穫。《莊子·庚桑楚》所說的“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請恕我才疏學薄,無法啓導你這樣的學生,你去連州或潮州,或許可以得到教化。世上那些尋求知音的人。一旦遇到其人,便拿著幾十篇文章,一定要到京城,披星戴月,迎風冒雨,登門拜戶,以求有所收穫。可你現在年齡也不算很小了,從荊州來柳州,又將從柳州去連州與潮州,如此路途遙遠,難道你真還有特異的志趣嗎?看你的長相,儀表堂堂,真像個大丈夫,且品行端正,心無邪念,品性確實不錯,衹是需要謹慎地去充實自己。要謹慎地充實於你,並非我一人才能做到,你不要埋怨我,趕緊去連州與潮州求學,只是要記住我對你說的這些話便是。這並非是我拒絕收你為徒,孟子說過:我不去直接對你進行教誨,也是一種教誨的方式呀。
附原文《復杜溫夫書》
二十五日,宗元白:兩月來,三辱生書,書皆逾千言,意若相望僕以不對答引譽者。然僕誠過也。而生與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文多而書頻,吾不對答而引譽,宜可自反。而來徵不肯相見,亟拜亟問,其得終無辭乎?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觀之矣。吾性騃滯,多所未甚諭,安敢懸斷是且非耶?書抵(扌+互)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當也?擬人必於其倫,生以直躬見抵(扌+互),宜無所諛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吾豈得無駭怪?且疑生悖亂浮誕,無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對答。來柳州,見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吾,道連而謁於潮,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師,京師顯人為文詞、立聲名以千數,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哉!
吾雖少為文,不能自雕斲,引筆行墨,快意纍纍,意盡便止,亦何所師法?立言狀物,未嘗求過人,亦不能明辨生之才致。但見生用助字不當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謂乎、歟、耶、哉、夫者,疑辭也;矣、耳、焉、也者,決辭也。今生則一之。宜考前聞人所使用,與吾言類且異,慎思之則一益也。庚桑子言藿蠋鵠卵者,吾取焉。道連而謁於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為十數文,即務往京師,急日月,犯風雨,走謁門戶,以冀苟得。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荊來柳,自柳將道連而謁於潮,途遠而深矣,則其志果有異乎?又狀貌嶷然類丈夫,視端形直,心無歧徑,其質氣誠可也,獨要謹充之爾。謹充之,則非吾獨能,生勿怨。亟之二邦以取法,時思吾言,非固拒生者。孟子曰:“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而已矣。”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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