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鈔記
《孟子》有言:“人之患也,在好爲人師。”斯言是也。惟其如此,自古諸多大德文豪,縱有為人師之實,卻並不圖其名,蓋在謹慎以圖全也。《莊子·逍遙遊》亦曰:“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是以盡心教人子弟,無需圖名,但求心安足矣。柳子厚的《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殆作於永州,至於書中袁君與陳秀才,皆因文獻不具,無從稽考。
子厚關於“師道”討論的書札,除了本篇以外,更為詳盡者當數作於元和八年(813年)的《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其間最為有名的那段論述是:“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釆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
讀完《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我們再看子厚的《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其間收束一節的文字,對教育後學頗具積極意義。其文曰:“大都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其外者當先讀六經,次《論語》《孟軻書》,皆經言。《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餘書俟文成,異日討也。其歸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賢士所懍懍者。求孔子之道,不於異書。秀才志於道,慎勿怪、勿雜、勿務速顯。道苟成,則勃然爾,久則蔚然爾。源而流者,歲旱不涸;蓄穀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則成而久者,其術可見。雖孔子在,為秀才計,未必過此。”在此,子厚將修學落實在“行”字上,要求學人身體力行,這才是最為根本之處。然後他所開列的書單,先是六經(含《詩》《書》《禮》《樂》《易》《春秋》),然後是《論語》與《孟子》,再接著便是《左傳》《國語》《莊子》《屈原賦》等,最後才是《穀梁傳》與《史記》等書。子厚要求陳秀才將這些書讀懂讀熟之後,才可以討論這些書以外的典籍。
其次,子厚要求學人治學務必專一,切忌“勿怪、勿雜、勿務速顯”。如果學業果然成就了,則自可勃然、蔚然,心中自有萬卷之書聽憑你差遣,亦如萬斛之泉汩汩不絕。可見,子厚對於增厚學人內養,充實學人道業是何等重視。在子厚看來,“蓄穀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則成而久者,其術可見。”這也如韓愈在《答李翊書
》中所謂“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兩人所道,如出一轍,足見古來師道大致相同,名師道業也大抵近似,因而所言不差也。
有為師之實而不圖名,這也體現了真正的學者之闊大胸襟,他們所在意的文道傳承,並非個人的功名利祿。子厚雖避師名,但他誨人卻諄諄不倦,闡述學業也是字字珠璣,縱有虛名,又焉能將此境界囊括?
附原文《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
秀才足下,僕避師名久矣。往在京師,後學之士到僕門,日或數十人,僕不敢虛其來意,有長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其教也雖若是,當時無師弟子之說。其所不樂為者,非以師為非,弟子為罪也,有兩事故不能。自視以為不足為一也,世久無師弟子,決為之,且見非,且見罪,懼而不為二也。其大說具《答韋中立書》,今以往可觀之。
秀才貌甚堅,辭甚強,僕自始覿,固奇秀才。及見兩文,愈益奇,雖在京都日數十人到門者,誰出秀才右耶?前已必秀才可為成人,僕之心固虛矣,又何鯤鵬互鄉於尺牘哉?秋風益高,暑氣益衰,可偶居卒談。秀才時見咨,僕有諸內者,不敢愛惜。
大都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其外者當先讀六經,次《論語》《孟軻書》,皆經言。《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餘書俟文成,異日討也。其歸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賢士所懍懍者。求孔子之道,不於異書。秀才志於道,慎勿怪、勿雜、勿務速顯。道苟成,則勃然爾,久則蔚然爾。源而流者,歲旱不涸;蓄穀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則成而久者,其術可見。雖孔子在,為秀才計,未必過此。不具,宗元白。
附《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書云,欲相師。僕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僕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僕往聞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餘以為過言。前六七年,僕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纍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
僕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姜尚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咸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僕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书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僕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如何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釆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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