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鈔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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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東池戴氏堂:緣起與初印象
唐永貞元年(公元805 年),一場轟轟烈烈卻又短暫如彗星劃過天際的 “永貞革新”,徹底改寫了柳宗元的人生軌跡。革新失敗後,他被貶為邵州刺史,在赴任途中,又再次被貶為永州司馬 。從京城的政治中心,驟然被拋至偏遠荒僻之地,柳宗元內心的憤懣、失落與迷茫是可想而知的。但也正是這段貶謫歲月,讓他與瀟湘山水結下了不解之緣,也邂逅了那處令人心醉神迷的東池戴氏堂。
當柳宗元行至潭州(今長沙)時,潭州刺史兼湖南觀察使楊憑,這位與柳家有著世交之誼的官員,將柳宗元一行熱情地延至其精心修造的東池遊覽。彼時的柳宗元,雖身處人生低谷,卻仍懷揣著對自然山水的熱愛與對美好事物的敏銳感知。踏入東池的那一刻,一幅如夢似幻的山水畫卷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因東泉為池,環之九里。丘陵林麓距其涯,坘島渚洲交其中。”東池以天然的東泉為水源,水面廣闊,周長竟達九里 。四週丘陵起伏,林麓茂密,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將塵世的喧囂隔絕在外。池中的坻島渚洲星羅棋佈,它們或大或小,或高或低,形態各異,與清澈的池水相互映襯,構成了一幅靈動而和諧的畫面。岸邊,那突而出的地方,被水縈繞著,恰似一塊塊半環形有缺口的佩玉(“其岸之突而出者,水縈之若玦焉”),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粼粼波光,美不勝收。
而戴氏堂,就靜靜地坐落於這如詩如畫的東池之畔。它的出現,仿佛是大自然與人類智慧的完美融合,毫不突兀,反而為這方山水增添了幾分人文氣息。遠遠望去,戴氏堂就像是一艘艘連在一起的船艦(“望之若連艫縻艦”),隨著池中的波浪上下起伏,與周圍的自然景觀融為一體,如夢如幻,讓人不禁產生一種錯覺,仿佛這座堂即將颺帆起航,駛向那無盡的詩意遠方。這般奇特的景象,瞬間抓住了柳宗元的目光,也深深觸動了他的內心。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走近這座堂,去探尋其中的奧秘,感受它所蘊含的獨特魅力。
戴氏堂的自然之美:山水相依的詩意畫卷
東池的水,是戴氏堂自然景觀的靈魂所在。它清澈透明,仿佛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著天空、雲朵、丘陵和林麓。微風拂過,水面泛起層層漣漪,波光粼粼,宛如無數顆細碎的鑽石在閃耀。那 “其岸之突而出者,水縈之若玦焉”的奇妙景象,更是讓人拍案叫絕。這些突出的岸邊,像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被水溫柔地環繞著,那形狀恰似古代的玉玦,既有著自然的靈動,又蘊含著一種古朴的美感。而池中的坻島渚洲,星羅棋佈,形態各異。有的小巧玲瓏,宛如浮在水面上的綠色寶石;有的則寬闊平坦,像是大地伸向水中的綠色手臂。它們與池水相互交融,構成了一幅層次豐富的畫面。洲上綠樹成蔭,花草繁盛,偶爾還能看到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停歇、嬉戲,為這片寧靜的水域增添了幾分生機與活力。
周邊的丘陵林麓,是東池戴氏堂的天然背景屏障。它們連綿起伏,像是一道道綠色的波浪,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天際。丘陵上,樹木鬱鬱蔥蔥,種類繁多,有高大挺拔的松樹、柏樹,它們像是一個個忠誠的衛士,守護著這片山水;也有枝葉繁茂的杉樹、櫧樹,在陽光的照耀下,投下一片片濃密的樹蔭。林麓間,偶爾還能看到一些野花肆意綻放,紅的、黃的、紫的,色彩斑斕,散發著陣陣芬芳。這些野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人們展示著大自然的熱情與奔放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丘陵林麓上時,整個山林都被染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如夢如幻;而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暉又將它們染成了橙紅色,與東池的波光相互輝映,構成了一幅美輪美奐的山水畫卷 。
在這片山水相依的土地上,時間仿佛放慢了腳步。沒有城市的喧囂與繁華,衹有大自然的寧靜與和諧。東池的水,流淌著歲月的痕跡;丘陵林麓的樹木,見證著時光的變遷。戴氏堂靜靜地坐落其間,與周圍的自然景觀融為一體,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韻味。在這裏,人們可以遠離塵世的紛擾,盡情地享受大自然的恩賜,感受那一份難得的寧靜與悠然。
戴氏的處世哲學:離世樂道的人生追求
戴簡,這位與柳宗元結下深厚情誼的雅士,雖身處唐代那個重視仕途功名的時代,卻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追求。他以學問和德行聞名,屢屢被地方長官(“連率”)當作人才推薦給朝廷,完全有機會踏上仕途,步入那充滿權力爭鬥與功名利祿的官場。然而,戴簡卻志不在此,他毫不猶豫地婉拒了這些機會,選擇遠離官場的喧囂與紛擾 。“戴氏嘗以文行累為連率所賓禮,貢之澤宮,而志不願仕”,寥寥數語,卻將戴簡不慕仕途、淡泊名利的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在那個“學而優則仕”的時代,他的這種選擇顯得尤為獨特,仿佛是一股清流,在世俗的洪流中逆流而上。
戴簡的為人處世,也盡顯其超脫與謙遜的品質。他與人交往時,總是秉持著退讓的原則,從不與人爭強好勝。每當與他人意見不合時,他不會急於爭辯,而是選擇耐心傾聽,以平和的心態去理解他人的觀點。即使受到諸侯們的尊寵和禮遇,他也不會因此而自高自大,忘乎所以。他始終保持著一顆平常心,將這些尊寵視為過眼雲煙,從不以此作為炫耀的資本。“與人交,取其退讓,受諸侯之寵,不以自大”,這種謙遜的處世態度,使他在人際交往中贏得了眾人的尊重和喜愛。他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在他的影響下,也都學會了謙遜待人,追求內心的寧靜與平和 。
在思想追求上,戴簡對孔氏的儒家學說推崇備至。他深入研讀儒家經典,從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將儒家的道德觀念和處世原則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中。他以仁愛之心對待他人,關心百姓的疾苦,儘自己所能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同時,他的興趣還廣泛涉獵到《莊子》和《文子》等道家、雜家的著作。道家思想中對自然、自由和超脫的追求,與他不慕仕途的性格相得益彰。他從《莊子》中領悟到了“逍遙遊”的境界,明白了人生不應被功名利祿所束縛,而應追求內心的自由和精神的富足;從《文子》中,他汲取了“守柔”“無為”的思想,進一步堅定了自己在處世中的退讓和超脫。他將這些不同的思想融會貫通,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人生哲學。在他看來,人生的真正價值不在於功名利祿的多少,而在於內心的充實和精神的升華。他追求的是一種 “至虛”的境界,即內心空靈,不為世俗的煩惱和欲望所左右,能夠以一種平和、超脫的心態面對生活中的一切 。
柳氏的情感與思考:對理想生活的向往
柳宗元對戴氏堂和戴簡,無疑懷著一種深深的企羨之情。這種情感,在他的文字中不經意地流露出來,如同一股暗流,貫穿於整篇文章之中。當他描繪戴氏堂的美景時,那細膩而生動的筆觸,滿是對這片寧靜之地的讚美與向往 。“堂成而勝益奇,望之若連艫縻艦,與波上下。就之顛倒萬物,遼廓眇忽”,這般如夢如幻的景象,豈是尋常之地可比?在他眼中,戴氏堂不僅是一處居所,更是一種理想生活的象徵。它遠離塵世的喧囂,與自然山水融為一體,讓人能夠在寧靜中找到內心的歸宿。
而戴簡的人生選擇和處世哲學,更是讓柳宗元心生敬佩。在那個追名逐利的時代,戴簡卻能淡泊名利,堅守自己的內心,選擇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他的謙遜、超脫和對學問的執著追求,與柳宗元所處的官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柳宗元在官場中歷經挫折,嘗盡了世態炎涼,他渴望擺脫那種充滿爭鬥與虛偽的生活,向往著像戴簡一樣,能夠在自然的懷抱中,追求內心的自由和精神的富足 。這種企羨之情,其實也是柳宗元對自己人生的一種反思和對理想生活的追求。
戴氏堂所代表的,正是一種寧靜超脫的生活狀態,這對柳宗元來說,有著巨大的觸動。永貞革新失敗後的他,被貶至偏遠之地,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困苦,讓他的內心充滿了痛苦和迷茫。他在現實生活中四處碰壁,理想與抱負難以實現,內心渴望著能有一處寧靜的港灣,讓自己疲憊的心靈得到慰藉。戴氏堂的出現,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照亮了他內心深處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裏的山水相依、寧靜和諧,與他所處的混亂官場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戴氏堂,他看到了一種遠離世俗紛擾的可能,一種能夠讓心靈得到滋養和升華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狀態,讓他不禁反思自己的人生道路,思考人生的真正意義和價值 。
柳宗元在文中寄托了對理想生活狀態的深深向往。他渴望能夠像戴簡一樣,擁有一處如戴氏堂般的居所,與自然為友,與山水相伴。在這裏,沒有官場的勾心鬥角,沒有世俗的功名利祿,衹有內心的寧靜與平和。他向往著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修身養性,提升自己的品德和學問,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這種對理想生活的向往,不僅是他個人情感的寄托,更是對當時社會現實的一種批判。他通過對戴氏堂和戴簡生活的讚美,表達了對那個追名逐利、虛偽浮躁社會的不滿,希望人們能夠回歸到一種真實、自然的生活狀態中去 。
文學與歷史的回響:《堂記》的深遠價值
《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在文學的星空中,宛如一顆璀璨的明珠,散發著獨特而迷人的光芒。它的語言之美,猶如山間清泉,清澈而靈動,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經過了柳宗元的精心雕琢。在描寫東池的自然景觀時,“因東泉為池,環之九里。丘陵林麓距其涯,坻島渚洲交其中。其岸之突而出者,水縈之若玦焉”,短短數語,便將東池的規模、周邊環境以及岸邊獨特的景致生動地展現在讀者眼前。用詞精準而富有表現力,“縈”字將水環繞岸邊的動態描繪得栩栩如生,仿佛那靈動的水波就在我們眼前蕩漾;“若玦焉”則運用形象的比喻,讓我們對岸邊突出部分的形狀有了直觀而深刻的印象,使整個畫面充滿了詩意和美感 。
其描寫細膩入微,如同一位技藝高超的畫家,用細膩的筆觸勾勒出每一處細節。對於戴氏堂的描寫,“堂成而勝益奇,望之若連艫縻艦,與波上下。就之顛倒萬物,遼廓眇忽”,從遠處眺望時堂與水波交融的動態,到近處觀看時水中倒影的奇幻,無一不讓人感受到作者觀察的細緻和描寫的精妙。這種細膩的描寫,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能夠真切地感受到戴氏堂的奇妙與美麗 。在柳宗元的散文創作中,這篇文章佔據著獨特而重要的地位。它繼承了柳宗元一貫的風格,將自然山水與個人情感、人生思考緊密結合,展現出一種深邃而獨特的藝術魅力。與他的其他山水遊記相比,如“永州八記”,雖然同樣以自然景觀為載體,但《堂記》更側重於通過對堂和主人的描寫,傳達出一種對理想生活狀態和處世哲學的向往與追求,具有獨特的思想內涵和藝術價值。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堂記》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窺探唐代社會文化風貌的窗戶。在唐代,文人的思想追求呈現出多元化的態勢,儒家的積極入世、道家的超脫出世以及佛家的空靈寂靜,在文人們的思想中相互交融。戴簡對孔氏書的喜愛,旁及《莊》《文》,正是這種思想多元化的體現。他不慕仕途,追求內心的寧靜與精神的富足,這種人生選擇反映了當時一部分文人對世俗功名利祿的看淡,以及對精神世界的探索和追求。而柳宗元對戴簡的讚賞和對戴氏堂的向往,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代文人之間對高尚品德和理想生活的共同追求,他們在山水之間尋找心靈的慰藉,在學問和道德的追求中實現自我價值 。
文章中還體現了唐代文人的處世哲學。戴簡與人交往時的退讓和謙遜,面對諸侯尊寵時的不驕不躁,展現出一種平和、超脫的處世態度。這種處世哲學在唐代社會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它反映了當時文人在複雜的社會環境中,如何保持內心的平衡和自我的尊嚴。在那個時代,文人既要面對官場的競爭和壓力,又要追求自己的精神追求,戴簡的處世方式為他們提供了一種可供借鑒的模式 。通過《堂記》,我們可以看到唐代社會文化的一個側面,瞭解到當時文人的精神世界和生活追求,這對於我們研究唐代歷史和文化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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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農公:楊憑(?~817年),字虛受,一字嗣仁,虢州弘農縣(今河南省靈寶市)人,後徙居吳地(今江蘇)。貞元十八年(802年),出為湖南觀察使,永貞元年(805年),徙江西,為政凌厲。當柳宗元赴任永州時,楊憑應當仍在湖南任上。
坘同坻。
玦:古時佩戴的玉器,環形,有缺口。
戴簡:唐代學者,祖籍譙國(今安徽亳縣),後遷長沙,為晉代隱士戴逵後裔。
連艫縻艦:謂如同船的首尾相連一樣。艫:船首,這裏指船;艦:大型作戰用船。
顛倒萬物:因房屋建筑如同船首尾相連,因而進入如同前後搖晃,似乎使萬物為之顛倒。遼廓:寬廣闊大;眇忽:隐约不明貌。
浮游:漫遊,遊覽。
連率:猶連帥,地方高級長官;唐代多指觀察使﹑按察使。當時的楊憑身任湖南觀察使。澤宮:古代習射取士之所。
離世:出離世俗。
《莊》:《莊子》;《文》:《文子》:文子,老子弟子,少於孔子,曾問學於子夏和墨子,傳為《文子》(《通玄真經》)一書作者。劉向《七略》存《文子》九篇,《漢書·藝文志》錄九卷。
總統:意謂總攬一切,與“總督”、“總管”、“都統”等,在詞義上並無嚴格區別。
至虛:謂心中不著一物。極:終極。
攄幽發粹:挖掘深邃內涵,發現精粹。攄:傳播,布舒。
懋:盛大,盛美。
碩:大,指內心充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