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龍興寺西軒記》鈔記
柳宗元之貶永州,離朝堂日益遙遠,然而離佛堂則更為貼近。永貞革新失敗之後,柳宗元被貶邵州刺史,可是在上任途中又接到再貶永州司馬的詔令。剛到永州,居無處所,只得寄居在龍興寺的西廂房,這也促成了柳宗元學佛的因緣。龍興寺住持重巽法師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德,《佛祖統紀》卷十録有龍興重巽法師,屬天台宗荊溪旁出世家下第四代。子厚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說過:“以吾所聞知,凡世之善言佛者,於吳則惠誠師,荊則海雲師,楚之南則重巽師。師之言存,則佛之道不遠矣。”從柳公綽系龍興寺重巽法師的叔父來看,重巽的俗姓必然是劉氏,與子厚則為本家。由於居住在寺中,朝夕與重巽法師相處,因而促成了子厚對佛法的薰習,子厚由是而深得佛旨。
《永州龍興寺西軒記》應當作於永貞元年(805年)的年底或永貞二年的年初,因永貞元年十一月,柳宗元在赴邵州的途中接到改任永州司馬的詔令,達到永州應該是當年年底或翌年年初。文章開篇所說“永貞年”,蓋即此意也。當年,柳宗元參與了王叔文和王伾為首的政治集團,以故文中曰“名在黨人”。又因“永貞內禪”,唐順宗被迫禪讓帝位給太子李純,因而二王盡在李純的打擊之中,柳宗元遭貶自在情理之中。子厚到達永州之後,並無居所,只好暫時棲身龍興寺的西廂房。其間自然既有佛門的慈悲,但也不排除龍興寺住持重巽與子厚爲本家的因素,因而在此蠻荒之地暫得棲身之所。
子厚與昌黎雖然均排佛,但子厚所反對者乃佛門的陋習,並非佛門的教理。此番他棲身伽藍,親近大善知識,自然對佛法有了更深的領悟。當初,子厚棲身的西廂房門朝北開,室內十分陰暗,為了解決採光問題,子厚在西廂房的西牆上開了門,再在門外修建一座小軒。由於龍興寺本來就居永州最高地勢,西廂房外可眺望奔流的大江,大江之外便是起伏延邐的群峰。如此改建之後,步出西門,休憩軒房,則戶外之大江與群峰齊入眼帘,自是令人心曠神怡。且如此改建之後,不用挪動筵席,也無需搬動座几,便可欣賞大自然的美景。也因這一改建而促使子厚產生了深邃的哲思,他認為房子還是原先的房子,几席也還是原來的几席,居所也還是原來的居所,先前的陰暗而如今卻是軒敞卻大不相同。則佛門修行也是如此,人還是原先的人,事還是原先的事,可是人們一旦轉迷成智之後,境界便會大不相同。子厚所謂的“轉惑見為真智,即群迷為正覺,捨大闇為光明”,便是他由此而參悟的正道。
作為照察萬有而洞見其真的佛智,對於有情來說,便是佛性,亦即轉識成智的屬性。凡是有情,本具此性,雖然因宿世的法塵積垢,會造成此性蒙蔽程度的不一,但終不會致使有情的此性消泯。作為世間的大善知識,便是幫助眾生滌除心靈塵垢俾其見性的增上緣。子厚處此厄運之中,對於這樣的善知識,他是多麽地渴求呀!因而他發願道:“孰能為余鑿大昏之墉,辟靈照之戶,廣應物之軒者,吾將與為徒。”至此,子厚的這篇《西軒記》便殺青了,他將此文鈔錄了兩份,一份張貼於戶外,另一份送給了重巽上人。
附原文《永州龍興寺西軒記》
永貞年,余名在黨人,不容於尚書省。出為邵州,道貶永州司馬。至則無以為居,居龍興寺西序之下。余知釋氏之道且久,固所願也。然余所庇之屋甚隱蔽,其戶北嚮,居昧昧也。寺之居於是州為高,西序之西,屬當大江之流;江之外,山谷林麓甚眾。於是鑿西墉以為戶,戶之外為軒,以臨群木之杪,無所不矚焉。不徙席,不運几,而得大觀。夫室,嚮者之室也;席與几,嚮者之處也。嚮也昧而今也顯,豈異物耶?因悟夫佛之道,可以轉惑見為真智,即群迷為正覺,捨大闇為光明。夫性豈異物耶?孰能為余鑿大昏之墉,辟靈照之戶,廣應物之軒者,吾將與為徒。遂書為二:其一志諸戶外,其一以貽巽上人焉。
附:柳宗元《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
或問宗元曰:悉矣,子之得於巽上人也!其道果何如哉?對曰: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說,於零陵,吾獨有得焉。且佛之言,吾不可得而聞之矣。其存於世者,遺道其書。不於其書而求之,則無以得其言。言且不可得,況其意乎?今是上人究其書,得其言,諭其意,推而大之,逾萬言而不煩;總而括之,立片辭而不遺。與夫世之析章句,徵文字,言至虛之極,則蕩而失守,辯群有之夥,則泥而皆存者,其不以遠乎?
以吾所聞知,凡世之善言佛者,於吳則惠誠師,荊則海雲師,楚之南則重巽師。師之言存,則佛之道不遠矣。惠誠師已死,今之言佛者加少。其由儒而通者,鄭中書洎孟常州。中書見上人,執經而師受,且曰:“於中道吾得以益達。”常州之言曰:“從佛法生,得佛法分。”皆以師友命之。今連帥中丞公具舟來迎,飾館而俟,欲其道之行於遠也,夫豈徒然哉!以中丞公之直清嚴重,中書之辯博,常州之敏達,且猶宗重其道,況若吾之昧昧者乎?
夫眾人之和,由大人之倡。洞庭之南竟南海,其士(一作土)汪汪也,求道者多半天下。一唱而大行於遠者,是行有之,則和焉者,將若群蟄之有雷,不可止也。於是書以為《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
附:柳宗元《巽上人以竹閑自采新茶見贈,酬之以詩》
芳叢翳湘竹,零露凝清華。
復此雪山客,晨朝掇靈芽。
蒸煙俯石瀨,咫尺凌丹崖。
圓方麗奇色,圭璧無纖瑕。
呼兒爨金鼎,餘馥延幽遐。
滌慮發真照,還源蕩昏邪。
猶同甘露飯,佛事薰毗耶。
咄此蓬瀛侶,無乃貴流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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