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三亭記》鈔記
柳宗元在被貶永州其間,與同鄉薛存義的交往比較多,《柳集》收有《送薛存義之任序》一篇,描述薛存義代理零陵縣令的政績頗豐。其文曰:“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蚤作而夜思,勤力而勞心,訟者平,賦者均,老弱無懷詐暴憎,其為不虛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審矣。”由於子厚當年在永州並無參政議政的權利,因而序中又說:“吾賤且辱,不得與考績幽明之說,於其往也,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重要的是薛存義非但治理零陵清明,而且在文化建設方面也頗為用心,他在零陵縣東山麓所造三亭,便是其證。零陵縣東有山麓,泉水冒出石中,但此前這裏全是沼澤泥濘,群畜踐踏,且被墻藩遮蔽,歷任多位縣令都未加以開發利用。薛存義到任后,大力整頓吏治,使零陵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爾後,他開始對縣東的山麓進行整治,挖掘疏浚,將萬石堆積成池,又伐木陶土,利用這些材料在山上建造了三座亭子(即讀書亭、湘繡亭、俯清亭)。其中讀書亭可供人讀書、休憩;湘秀亭因在亭中可眺望城西秀澈的瀟水而得名;俯清亭則因能低頭能看見清池得名。與此同時,三亭不僅是觀景佳處,而且還添置了食宿設施,可接待賓客,舉行宴飲,兼具觀游與旅居功能。為此,子厚寫了《零陵三亭記》一文,敘述了三亭的建造因緣,同時也彰揚了薛存義治理零陵的政績。
本文開篇便從遊觀設施在政務中的地位說起,諸多地方官總是忽視了遊觀等文化設施建設對於提升一地品位的重要作用,以為與政事無關。對此,子厚大不以為然,他認為但凡氣息煩亂者則思緒必然紊亂,視野狹窄者志向必然阻滯,因而唯有心平氣和、視野高遠者方能成就大事。因此,君子除了政務之外,還必須具有遊樂與休憩之處,從而使心緒平和,處事恒若有餘,這樣才能使理順思路提高辦事效率。
在零陵縣東有座山,山腳下有泉從石底湧出,乃至使好大一片土地形成沼澤泥濘。各種牲畜在那片沼澤地飲水,當地採用泥牆與籬笆將之遮擋,並未對此開發利用。到此為官的縣令也不下幾十人了,對待這片沼澤泥濘均熟視無睹,一直延續到薛存義到任之前。河東人氏薛存義因施政才能稱聞於荊楚之間,因而湖南觀察使將之舉薦,代理湘源縣(永州下轄縣)令。此時,正值零陵縣政事雜亂賦稅繁多,老百姓經常向州刺史上訴,要求推舉賢能者主政,從而革除弊政。由是薛存義又被派往零陵代理縣令,在他到任不久後,當地逃走的民眾紛紛歸還,人們的臉上消失了往昔的愁容痛苦,換之以歡歌。疇昔逃避租金與勞役的種種弊端,經過一月便梳理清楚了;過去爲害一方的惡霸與隱藏的壞人,均被檢舉並服罪改過。民眾在繳納完租稅之後,相與歡樂歸於道途,父老們在里閭迎接。門前再也看不到里胥等小吏的席位,兩耳再也聽不到聚眾的鼓聲,雞豚與乾糧美酒等,也能與宗族中人共同享用。州郡長官對此大加褒獎,鄰近的縣邑也紛紛效法。
儘管政績如此顯赫,但薛存義並未因繁重的政務而自我困擾,他反而能安閑恬適地享受著山水鳥魚之樂,一切淡然自若。此事,薛存義便開始拆除沼澤地的圍墻與籬笆,驅趕畜群,從而疏決這片沼澤之地。他搜索山麓,發現許多石頭纍列如林,由是累積山石使之成為坳池。並將嘉木美卉遍種水池旁,此地還有一泓瀑布挂在奇峰,水聲仿若金玉和鳴。山麓幽靜寧人,清風徐徐吹來,山巔翠煙靉靆,美景不假雕琢而成。就物性而言,一般魚兒樂於水闊無擾,鳥兒喜歡深林幽靜,無須人為養殖便自然繁衍。於是砍伐山林樹木通過江流運送到邑門,就地取土燒製磚瓦,就在縣衙旁邊修建亭榭,無須過多勞力,便得以完工。修建了這三座亭榭(讀書亭、湘繡亭、俯清亭)之後,無論是上山下山或是晴天陰天,爬到高處的可直到山巔,下到山下的能觀賞清澈的池沼。更兼配套設施一應俱全,洗漱烹調居住完備,既可以在此接待賓客,也可以安置臨時遊客。高雅的休閑之道,完備於縣邑,這得從薛存義代理縣令開始。
相傳春秋時期的裨湛在山野裏思考就能獲得好的結果,宓不齊在衙堂上彈琴能把地方治理得很好,因為他們不使思慮紊亂阻滯心志,因而思路暢達。由此可見,那些遊觀娛樂設施,真還是輔政之所必備者呀!薛存義的志向與政績,果真是從此而來嗎?若硬要說到其弊端,那便是耽於玩樂而荒廢政事,由於荒廢政事而放棄了治理,這些均不會出現在薛存義這裏。倘使後繼薛存義爲縣令者均有此志,那麽零陵縣民的福祉,便可得到延續。子厚也深愛存義以長遠眼光來治理縣邑之道,由是記載薛存義的這些事跡並書寫在石碑上。此時薛存義也拱手稱謝道:“這便是我的志向。”於是便將所書,鐫刻在石上。
附原文《零陵三亭記》
邑之有觀游,或者以為非政,是大不然。夫氣煩則慮亂,視壅則志滯。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情寧平夷,恆若有餘,然後理達而事成。
零陵縣東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污塗,群畜食焉,牆藩以蔽之,為縣者積數十人,莫知發視。河東薛存義,以吏能聞荊楚間,潭部舉之,假湘源令。會零陵政厖賦擾,民訟於牧,推能濟弊,來蒞茲邑。遁逃復還,愁痛笑歌,逋租匿役,期月辨理。宿蠹藏姦,披露首服。民既卒稅,相與歡歸道途,迎賀里閭。門不施胥交之席,耳不聞鼛鼓之音。雞豚糗醑,得及宗族。州牧尚焉,旁邑傚焉。然而未嘗以劇自撓,山水鳥魚之樂,淡然自若也。乃發牆藩,驅群畜,決疏沮洳,搜剔山麓,萬石如林,積坳為池。爰有嘉木美卉,垂水嘉峰,瓏玲蕭條,清風自生,翠煙自留,不植而遂。魚樂廣閑,鳥慕靜深,別孕巢穴,沉浮嘯萃,不畜而富。伐木墜江,流於邑門;陶土以埴,亦在署側;人無勞力,工得以利。乃作三亭,陟降晦明,高者冠山巔,下者俯清池。更衣膳饔,列置備具,賓以燕好,旅以館舍。高明游息之道,具於是邑,由薛為首。
在昔裨湛謀野而獲,宓子彈琴而理。亂慮滯志,無所容入。則夫觀游者,果為政之具歟?薛之志,其果出於是歟?及其弊也,則以玩替政,以荒去理。使繼是者咸有薛之志,則邑民之福,其可既乎?予愛其始而欲久其道,乃撰其事以書於石。薛拜手曰:“吾志也。”遂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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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陵、湘源,皆永州縣也。薛存義自湘源來令零陵,凡二年。公集有《送薛存義之任序》云。假令零陵二年矣,然月日不可考,要皆在永州時作。薛存義爲河東人,與柳宗元爲同鄉,曾任零陵縣代理縣令,頗有政績。柳宗元《送薛存義之任序》謂“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蚤作而夜思,勤力而勞心,訟者平,賦者均,老弱無懷詐暴憎,其為不虛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審矣。”
游息:即遊樂與休憩。
沮洳:低濕之地。沮,將豫切;洳音茹。陷濕地也,《詩》:“彼汾沮洳。”
牆藩:圍墻與籬笆。
吏能:為政的才能。荊楚:相當於兩湖(湖南湖北)地域。
潭部:指湖南觀察使,因衙署設在潭州(長沙)而名。湘源:唐代永州的下轄縣。
政厖賦擾:政務繁重,賦稅困擾。厖音máng,厚重,雜亂。
鼛鼓:大鼓,鼛音o。
糗醑:糗qi,乾糧,炒熟的米或面等;醑x;美酒。
瓏?:猶言瓏玲,如金玉般清泠的聲音。蕭條:寂寥,冷清。
伐木墜江,流於邑門:指砍伐樹木依托江流運送到縣邑門前。
陶土以埴,亦在署側:指陶土燒製器物,也就在衙署側面。埴音zhí,指細膩的黃粘土。
膳饔:音yng shàn,指膳食。
裨湛:鄭大夫也,謀於野則獲,於國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則必使乗車以適野謀,作盟會之辭。《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子產之従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於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裨諶能謀,謀於野則獲,謀於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乃問四國之為於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北宮文子所謂有禮也。”
宓子賤:名不齊,字子賤,春秋末年魯國人(一說宋國人),孔子的得意門生。宓子賤曾為單父(今山東省菏澤市單縣)宰,鳴琴不下堂,而單父治。巫馬期為單父戴星而入,以身親之,單父亦治。子賤曰:彼任力,我任人;任力者勞,任人者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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