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屋及烏,覽書思舊
——韓愈《答李秀才書》鈔記
在一個尋常的日子裏,一封書信如鴻雁般飛至韓愈案前。當他輕輕展開那封信,看到李秀才的姓名時,心中便湧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再讀信中內容以及所附文章,思緒瞬間被拉回到十年之前。那時,故友李觀元賓曾向他展示別吳中故人詩六章,首章所提及之人便是眼前這位李秀才,其中對李秀才盛贊有加。
李觀,字元賓,比韓愈年長兩歲 ,二人於貞元八年(792 年)同登進士第,彼時一榜 23 人,人才濟濟,號稱 “龍虎榜”。在同年之中,韓愈與李觀志同道合,他們都有著復古的文學追求,常在一起切磋詩文,探討學問,雖相處時間短暫,卻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李觀中進士後又登宏詞科,任太子校書,可惜天妒英才,貞元十年(794年),年僅 29 歲的他便因病離世 。
自李觀去世後,韓愈時常思念這位摯友,他的音容笑貌、才情風采,都深深烙印在韓愈心中。如今看到李秀才的來信及文章,“元賓之聲音恍若相接”,往昔與李觀相處的畫面如潮水般在腦海中湧現。他仿佛又看到了李觀那俊朗的面容,聽到了他激昂地談論詩文時的聲音。在這一瞬間,時空仿佛交錯,故人似乎從未離去。
李觀出身不凡,其叔叔李華是文壇前輩,也是韓愈長兄韓會的朋友,這樣的淵源讓韓愈與李觀之間多了一份親近。李觀年少時便展現出非凡的才華,“年二十四,舉進士”,後又在博學宏詞科考試中脫穎而出
,被授予太子校書郎。他為文 “不襲沿前人,独辟蹊径”,在當時就與韓愈聲名相上下,他們都積極投身於古文運動,力求打破駢文的束縛,以古朴、自然的文風表達思想,傳播儒道。
在與李觀相交的日子裏,韓愈與他一同探討詩文創作,互相切磋琢磨。他們常常在長安的市井街巷中漫步,或是在幽靜的庭院裏秉燭夜談,從先秦諸子的經典著作,到當代文人的作品,無所不談。每當有新的感悟,兩人都會興奮地交流,彼此啟發。他們也會一同出游,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尋找創作的靈感,山川河流、花草樹木,都成為他們筆下的素材。
然而,命運卻對李觀如此殘酷,貞元十年(794年),李觀長途跋涉回到長安後,一病不起,不久便客死京師,年僅29歲。李觀的離世,讓韓愈悲痛萬分,他為李觀譔寫了墓誌銘,在銘文中,韓愈毫不吝嗇對李觀的讚美:“才高於當世,而行出於古人”,高度評價了李觀的才華與品行。他痛惜李觀的早逝,認為他本應有更輝煌的成就,卻被命運過早地奪走了生命。
在認真閱讀李秀才的文章後,韓愈對李秀才在文中表達的觀點以及其文章所展現出的思想深度十分讚賞。他在信中寫道:“子之言,以愈所為不違孔子,不以琢雕為工,將相從於此。”李秀才認為韓愈的文章不違背孔子之道,且不追求雕琢華麗的辭藻,這種評價讓韓愈深感欣慰,也讓他看到了李秀才與自己在文學理念上的契合之處。
韓愈進一步闡述了自己對學習古人的看法:“愈之所志於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他明確指出,自己學習古人,並非僅僅喜愛古人文章的言辭優美,更重要的是追求其中蘊含的“道”。在他看來,“道”是文章的核心與靈魂,是文章能夠流傳千古、具有價值的根本所在。這裏的
“道”,主要是指儒家思想,是一種關乎社會、人生、道德、倫理的理念和價值觀
。
在中唐時期,駢文盛行,這種文體注重形式上的對偶、聲律和用典,追求華麗雕琢的文風,卻往往忽視了文章的思想內容。當時的文壇,許多文人過於注重辭藻的堆砌,可文章內容空洞無物,華而不實。韓愈對此深感憂慮,他發起古文運動,就是為了打破這種不良文風,恢復先秦兩漢散文質樸自然、內容充實的傳統,通過文章來弘揚儒家之道,發揮文章的社會教化作用。
在《進學解》中,韓愈對前代經典進行了細緻的梳理和評價:“沉浸濃鬱,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他認為這些經典各有特色,都蘊含著深刻的“道”,是學習的典範。從這些經典中,不僅可以學習到高超的文辭表達技巧,更能領悟到古人對天地、人生、社會的深刻思考。
例如,《詩經》以其“正而葩” 的特點,展現了古代社會的生活風貌、人民的情感和道德觀念,通過詩歌的形式傳達著儒家的“仁”“義”等思想;《春秋》則以其“謹嚴”的筆法,對歷史事件和人物進行褒貶評判,體現了儒家的道德準則和政治理念,起到了“微言大義”的作用。這些經典作品,都是
“文” 與 “道” 完美結合的典範,它們以優美的文辭承載著深刻的思想,對後世文學和思想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
在《答李秀才書》中,韓愈通過對李秀才文章的回應,將自己對李觀的思念、對友情的珍視以及對文道的執著追求展現得淋漓盡致。這封書信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交流,更是他豐富情感世界與深刻文學理念的集中體現。
從思念李觀的角度來看,韓愈對李觀的感情真摯而深沉。李觀的早逝成為他心中難以釋懷的傷痛,多年過去,那份思念並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反而愈發濃烈。當李秀才的來信及文章出現在他面前時,往昔與李觀相處的點點滴滴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他從李秀才的文字中,似乎看到了李觀的影子,感受到了李觀的才情與風骨。這種由故人之友引發的對故人的追思,體現了韓愈對友情的珍視和對過去美好時光的眷戀。
在對友情的態度上,韓愈始終秉持著真誠與堅守。他與李觀雖相處時間不長,但結下的友誼卻深厚無比。李觀去世後,他依然銘記著這份情誼,通過回憶和緬懷來延續這份情感。他對李觀的評價極高,認為他
“行峻潔清,其中狹隘不能包容,於尋常人不肯苟有論說”,這種對朋友品格的高度認可,反映出他對友情的純粹追求。他在與李秀才的交流中,也展現出對李觀所賞識之人的關愛與尊重,這種愛屋及烏的情感,進一步體現了他重情重義的性格特點。
對於文道的追求,韓愈表現出堅定不移的執著。他認為文章不僅僅是文字的堆砌,更是“道”的載體。在《答李秀才書》中,他明確表達了自己對古人之道的熱愛,“愈之所志於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強調了“道”在文章中的核心地位。他倡導學習先秦兩漢的古文,反對當時盛行的駢文,希望通過恢復古代散文質樸自然、內容充實的傳統,來弘揚儒家之道。他對前代經典的梳理和評價,如在《進學解》中對《詩經》《春秋》《莊子》《離騷》等經典的論述,體現了他對
“道” 的深入理解和對文學傳統的尊重。
在中唐那個文風浮華、思想多元的時代,韓愈的這些情感和理念顯得尤為珍貴。他的思念之情讓我們看到了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情感世界,他對友情的珍視成為後人交友的典範,他對文道的執著追求則為當時的文壇注入了一股清新的力量,對後世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
《答李秀才書》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韓愈豐富的內心世界。它讓我們走進了韓愈的精神世界,感受到了他的喜怒哀樂,也讓我們對他的文學理念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是研究韓愈思想與文學成就的重要文獻
。
附原文:答李秀才書
愈白:故友李觀元賓十年之前,示愈別吳中故人詩六章,其首章則吾子也,盛有所稱引。元賓行峻潔清,其中狹隘不能包容,於尋常人不肯苟有論說。因究其所以,於是知吾子非庸眾人。時吾子在吳中,其後愈出在外,無因緣相見。元賓既沒,其文益可貴重。思元賓而不見,見元賓之所與者,則如元賓焉。
今者辱惠書及文章,觀其姓名,元賓之聲容恍若相接。讀其文辭,見元賓之知人,交道之不污甚矣,子之心有似於吾元賓也。子之言,以愈所為不違孔子,不以雕琢為工,將相從於此,愈敢自愛其道而以辭讓為事乎?然愈之所志於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讀吾子之辭而得其所用心,將復有深於是者與吾子樂之,況其外之文乎?愈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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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才其人不可考,但於《別本韓文考異》卷十六註釋曰“李下或有師錫,字或注圖南”云云,他與韓愈的好友李觀交好,以故爲昌黎所重。
李觀(766年~794年),字元賓,趙州(今河北趙縣)人。貞元八年(792)進士,官太子校書郎。韓愈《李元賓慕銘》:“李觀字元賓,其先隴西(今屬甘肅)人也。……才高乎當世,而行出乎古人。”善為文,不旁沿前人,時人謂與韓愈相仿佛。
《全唐詩》共收錄李觀詩四首,其一曰《贈馮宿》,其二曰《宿裴友書齋》,其三曰《御溝新柳》,其四曰《試中和節詔賜公卿尺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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