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詩大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作為表達人們心志與情感的有韻的文學作品,詩的創作雖然需要一定的文化素養,但更需要的是充沛的情感與一時的感悟。古來詩篇,雖大多出自文人之口,但也有不少是源自於民間日常生活的即興之作。尤其是像《詩經》中的《伐檀》之類的作品,顯然是伴隨勞作產生的,它與文化教養的關係並不密切。人生若是遇到使心志極為感觸之事,乃至觸動詩情,即便如撃壤老人,亦能發出歌吟,何況兵敗垓下的項羽與高歌大風的劉邦也歟!可見以作詩爲我家生活,或許乃文人之事,然動觸心跡,咳唾呻吟,亦自成詩,此乃武夫或田家作詩之成因也。此理對於在書齋中度日的洪邁來說,他是顯然不會採信的,因而他對南朝的兩位武將所作的詩,頗持懷疑態度。為此,他在《容齋四筆》卷九中,收有《沈慶之曹景宗詩》一篇,對沈、曹兩位武將的詩作持以懷疑。
沈慶之(386年~465年),字弘先,吳興武康(今浙江省德清縣)人,他是南朝劉宋時期的名將。有次,宋孝武帝劉駿叫群臣賦詩,此時的沈慶之推說自己不會寫字,想就此作罷。誰知劉駿不依,堅意讓他作詩,沈慶之只好央求顔師伯為他代筆,由他自己口授,事見《南史·沈慶之本傳》。其文曰:“上(劉駿)嘗歡飲,普令群臣賦詩,慶之粗有口辯,手不知書,每將署事,輒恨眼不識字。上逼令作詩,慶之曰:‘臣不知書,請口授師伯。’上即令顔師伯執筆。慶之口授之曰:‘微生遇多幸,得逢時運昌。朽老筋力盡,徒步還南岡。辭榮此聖世,何愧張子房。’上甚悅,衆坐併稱其辭意之美。”沈慶之的口占之作,比起文人之作,並無遜色之處,其與文人詩作所不同者,乃文人以為自家生活,而武夫乃抖擻精神偶一為之也。
同理,曹景宗(457年~508年)作為梁代的名將,他率軍大破北魏凱旋,適遇梁武帝在華光殿宴享群臣,並有沈約等一班文臣賦詩為樂。沈約在賦韻完畢後,並未安排曹景宗詩韻,以至引起曹景宗心裏忿忿不平,他堅持要作詩。據《南史·曹景宗傳》所載:“景宗振旅凱入,帝於華光殿宴飲連句,令左僕射沈約賦韻。景宗不得韻,意色不平,啓求賦詩。帝曰:‘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詩。’景宗已醉,求作不已,詔令約賦韻。時韻已盡,唯餘競、病二字。景宗便操筆,斯須而成,其辭曰:‘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帝歎不已。約及朝賢驚嗟竟日,詔令上左史。於是進爵爲公,拜侍中、領軍將軍。”景宗之詩雖只五言四句,然高度概括,前兩句將出征前後的境況做了描述,而後兩句的“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儼然是武將凱旋的顯振軍威了。
對於沈、曹二人的賦詩,洪邁深不肯信,認為“沈、曹二公未必能辨(辦)此,疑好事者為之”。而後,他以調侃的語氣將二人的詩作濃縮爲一對聯,曰:“辭榮聖世,何愧子房;借問路人,何如去病?”且認為只用後兩句,也很貼切。其實,洪公囿於文人業習,不識武夫情志,因而於武夫騁懷得意時的偶一吟唱,也當作後世好事者之杜譔,這未免也太過武斷。
附原文:沈慶之曹景宗詩
宋孝武嘗令羣臣賦詩,沈慶之手不知書,毎恨眼不識字。上逼令作詩,慶之曰:“臣不知書,請口授師伯。”上即令顔師伯執筆,慶之口授之曰:“?生遇多幸,得逢時運昌。朽老筋力盡,徒歩還南岡。辭榮此聖世,何愧張子房。”上甚恱,衆坐并稱其辭意之美。梁曹景宗破魏軍還,振旅凱入。武帝宴飲聯句,令沈約賦韻。景宗不得韻,意色不平,啓求賦詩。帝曰:“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詩?”景宗已醉,求作不已,時韻已盡,唯餘競、病二字。景宗便操筆,其辭曰:“去時兒女悲,歸來笳皷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帝歎不已,約及朝賢驚嗟竟日。予謂沈、曹二公未必能辨(辦)此,疑好事者為之,然正可為一佳對。曰:“辭榮聖世,何愧子房?借問路人,何如去病?”若全用後兩句,亦自的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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