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其詩文書藝成就最高,然其一生坎坷,乃至冤死廣西宜州,亦是人生中最慘者。對於山谷的這段人生悲慘歷史,非但《宋史》已有記載,諸家也爭相披露其真。由此足可見出如陳舉等姦臣之卑劣,同時亦可見出徽宗趙佶之昏庸,是他們合伙釀就了這場悲劇。南宋時洪邁在《容齋四筆》卷八中作有《承天塔記》一篇,甚為山谷鳴冤,姑鈔錄如此。
據《續資治通鑒》卷八四所載,由於黃庭堅當年主修《神宗實錄》一書,遭三省同進呈臺諫官舉報,謂“實錄院所修先帝《實錄》,類多附會奸言,詆斥熙寧以來政事,乞重行罷黜。”黃山谷因此被貶黔州(在重慶境內),與他一同遭貶謫的還有范祖禹與趙彥若。正當山谷在黔州任期屆滿將被召回之際,由於黃山谷在河北時與主政者趙挺之“有微隙”,轉運判官陳舉為了討好趙挺之,便借其所作《江陵府承天禪院塔記》一文,構陷黃山谷“幸災”,徽宗由是除去黃庭堅的功名,將他羈押在廣西宜州,三年之後死於宜州。山谷死後,其《豫章先生文集》中並未收錄《江陵府承天禪院塔記》一文,洪邁認為是因此文惹禍,以故後人不忍心收錄。直到山谷的曾孫黃為曾祖父黃庭堅修《別集》時,才將此文收錄進去。
通覽《江陵府承天禪院塔記》全文,並無不是之處,全文只是講出了山谷作記的緣起,因他赴任黔州時路過並住宿承天寺,因而應允了住持智珠為承天塔作記之請。等到六年之後,山谷從黔州返回時,寺塔已巋然屹立,因只得兌現諾言,為之作記。在此《記》中,山谷略交代了承天寺的歷史源起,同時也介紹了智珠的行業,然後就佛寺修建的花費展開發表了感慨。一個佛寺的修建需要耗費中等民家萬戶的資產,而佛門並不從事生產,因而成了“生民穀帛之蠧”。站在寺院經濟膨脹乃至影響國民經濟的角度上説,這話也沒有多大不對,而讓寺院經濟限定在一定範圍內,也是正確之舉。至於下文討論到了“共業”,有“蝗旱水溢或疾疫連數十州”之語,對於這些非人力所能左右的災禍,只能聽憑“盈虛有數”,這活也並無多大不對。可是陳舉卻偏偏摳着這“蝗旱水溢或疾疫連數十州”一詞,硬是栽贜山谷“幸災”,更兼趙挺之在朝中一攪合,趙佶便將山谷功名除去,囚禁在宜州。乃至在那裏將這樣一代才人折磨致死,足見政治鬥爭之殘酷,尤見趙佶之昏庸。連南宋時的洪邁也認為:“其語不過如是,初無幸災諷刺之意,乃至於遠斥以死,寃哉!”
黃庭堅在宜州的晚景甚是淒涼,愛國詩人陸遊曾記載過其境況:“(山谷)居一城樓上,亦極湫隘,秋暑方熾,幾不可過。一日忽小雨,魯直飲薄醉,坐胡床,自欄楯間伸足出外受雨,顧謂范廖曰,信中,吾平生無此快也!未幾而卒。(《老學庵筆記》)”一代英才,如此慘死,真令人目不忍睹,而那些無德政客,他們的行徑又何其狠毒呀!
附原文:承天塔記
黄魯直初謫戎、涪,既得歸,而湖北轉運判官陳舉以時相趙清憲,與之有小怨,訐其所作《荆南承天塔記》,以為幸災,遂除名,覊管宜州,竟卒于彼。今《豫章集》不載其文,盖謂因之兆禍故,不忍著録。其曾孫續編《别集》,始得見之。大畧云:“余得罪,竄黔中,道出江陵,寓承天襌院。住持僧智珠方徹舊浮圖於地,而屬曰:‘余成功之後,願乞文記之。’後六年,蒙恩東歸,則七級巋然已立,於是作記。”其後云:“儒者嘗論一佛寺之費,盖中民萬家之産,實生民穀帛之蠧,雖余亦謂之然。然自省事以來,觀天下財力屈竭之端,國家無大軍旅勤民丁賦之政,則蝗旱水溢或疾疫連數十州,此盖生人之共業。盈虛有數,非人力所能勝者耶。”其語不過如是,初無幸災諷刺之意,乃至於遠斥以死,寃哉!
附:《宋史·黃庭堅傳》
黃庭堅字魯直,洪州分寧人。幼警悟,讀書數過輒成誦。舅李常過其家,取架上書問之,無不通,常驚,以為一日千里。舉進士,調叶縣尉。熙寧初,舉四京學官,第文為優,教授北京國子監,留守文彥博才之,留再任。蘇軾嘗見其詩文,以為超軼絕塵,獨立萬物之表,世久無此作,由是聲名始震。知太和縣,以平易治。時課頒鹽筴,諸縣爭佔多數,太和獨否,吏不悅,而民安之。
哲宗立,召為校書郎、《神宗實錄》檢討官。逾年,遷著作佐郎,加集賢校理。《實錄》成,擢起居舍人。丁母艱。庭堅性篤孝,母病彌年,晝夜視顏色,衣不解帶。及亡,廬墓下,哀毀得疾幾殆。服除,為秘書丞,提點明道宮兼國史編修官。紹聖初,出知宣州,改鄂州。章惇、蔡卞與其黨論《實錄》多誣,俾前史官分居畿邑以待問,摘千餘條示之,謂為無驗證。既而院吏考閱,悉有據依,所餘才三十二事。庭堅書「用鐵龍爪治河,有同兒戲」,至是首問焉。對曰:「庭堅時官北都,嘗親見之,真兒戲耳。」凡有問,皆直辭以對,聞者壯之。貶涪州別駕、黔州安置,言者猶以處善地為法。以親嫌,遂移戎州。庭堅泊然,不以遷謫介意。蜀士慕從之游,講學不倦,凡經指授,下筆皆可觀。
徽宗即位,起監鄂州稅,簽書寧國軍判官,知舒州,以吏部員外郎召,皆辭不行。丐郡,得知太平州,至之九日,罷主管玉隆觀。庭堅在河北與趙挺之有微隙,挺之執政,轉運判官陳舉承風旨,上其所作《荊南承天院記》,指為幸災,復除名、羈管宜州。三年,徙永州,未聞命而卒,年六十一。
庭堅學問文章,天成性得,陳師道謂其詩得法杜甫,學甫而不為者。善行、草書,楷法亦自成一家。與張耒、晁補之、秦觀俱游蘇軾門,天下稱為四學士,而庭堅於文章尤長於詩,蜀、江西君子以庭堅配軾,故稱「蘇、黃」。軾為侍從時,舉以自代,其詞有「瑰偉之文,妙絕當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之語,其重之也如此。初,游灊皖山谷寺、石牛洞,樂其林泉之勝,因自號山谷道人云。
附:《山谷別集》卷四《江陵府承天禪院塔記》
紹聖二年,余以史事得罪,竄黔中,道出江陵,寓承天。以補紉春服,時住持僧智珠方徹舊僧伽浮圖於地,瓦木如山。而囑余曰:“成功之後,願乞文記之。”余笑曰:“作記不難,顧成功為難耳。”後六年,余恩東歸,則七級浮圖巋然,立於雲霄之上矣。因問其縁,珠曰:“此雖出於衆力,費以萬緡,鳩工於丁丑,而落成於壬午。其難者,既成功矣;其不難者,敢乞之。”余曰:“諾。”
謹按:承天禪院僧伽浮圖,作於高氏在荆州時,既壞而主者非其人,枝撑以度歲月,有知進者住持十八年守舊。而智珠初問心法於清源竒道者,而自閩中來,則佐知進,主院事,道俗欣欣。皆曰:“起廢扶傾,惟此道人能之。”於是六年作,而新之者過半,知進殁。衆歸珠而不釋,此浮圖遂崇成耳。
僧伽本起於旴眙,于今寶祠徧天下,其道化乃溢於異域,何哉!豈釋氏所謂願力普及者乎?儒者常論一佛寺之費,盖中民萬家之産,寔生民穀帛之蠧,雖余亦謂之然。然自余省事以來,觀天下財力屈竭之端,國家無大軍旅勤民丁賦之政,則蝗旱水溢或疾疫連數十州,此盖生人之共業。盈虛有數,非人力所能勝者邪!然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常多,王者之刑賞以治其外,佛者之禍福以治其内,則於世敎,豈小補哉?而儒者嘗欲合而軋之,是真何理哉?因珠乞文記,其化縁故,併論其事。智珠,古田人,有智略,而無心與人,無崖岸又不為翕翕熱,故久而人益信之。買石者,鄒永年;篆額者,黄乘;作記者,黄某;立石者,馬城。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