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邁《容齋四筆》卷五有《藍田丞壁記》一文,既以恰當的譬喻表述了韓愈《藍田縣丞壁記》與柳宗元《武功縣丞壁記》的文風之異,同時也表達了古人文章不可妄改一字的道理。藍田與武功兩縣,在唐代均屬京兆府所管轄,為京畿要地,而此兩縣的丞壁記作者,卻各為韓柳。通覽這兩篇壁記,韓文雄超峻,光前絶後;柳文細膩充盈,貫洽古今,二者相與媲美,猶如碔砆(似玉之石)之與美玉。
由於古人文章沒有標點,因而小有奪文,便致文意不暢。南宋的藏書校勘大家方崧卿得到了韓文的蜀本,有幾處與現今流行的版本不同,其間“破崖岸而為文”一句,蜀本奪一“而”字。由於“而”字的缺失,因而斷句時容易讀成“破崖岸為文丞”,這樣一來似乎是説文具備員,語氣也頗奇崛。如果要將這句的“丞”字斷為下句,則與後文“丞廳故有記”間又語不連貫。可見,此文中這“而”字是斷不可少的,少了這個“而”字,竟折騰出這麽多疑竇。作為文章,尤其是像韓愈這樣的大家手筆,是絕不容一般人移易一字的。
洪邁的姪孫洪倬不久前赴任宣城,由於這後生頗有意於題記這方面的文字,他自己也寫了《題名記》一篇給洪邁看。洪邁便借此機會告誡洪倬:其他文字或許可以隨著筆者工拙而改動,至於昌黎的這篇記,怎能輕易改動而犯韙呢?可是,洪倬當時已經刻石了,得知此言之後很是懊悔。由於洪氏家族的姪孫輩居多從京官外調郡縣,再一周轉之後必是主官,洪邁擔心後輩還有效尤者,因而記錄此事以引起他們的重視。
附原文:藍田丞壁記
韓退之作《藍田縣丞壁記》,柳子厚作《武功縣丞壁記》,二縣皆京兆屬城,在唐為畿甸,事體正同。而韓文雄超峻,光前絶後,以柳視之,殆猶碔砆之與美玉也。莆田方崧卿得蜀本,數處與今文小異,其“破崖岸而為文”一句,繼以“丞故有記”,蜀本無“而”字。考其語脉,乃“破崖岸為文丞”,是句絶“文丞”者,猶言文具備員而已,語尤竒崛。若以丞字屬下句,則既是丞記矣,而又云“丞故有記”,雖初學為文者不肯爾也。此篇之外,不復容後人出手。姪孫倬,頃丞宣城,後生頗有意斯道,自作《題名記》示予。予曉之曰:“他文尚可隨力工拙下筆,至如此記,豈宜犯不韙哉!”倬時已勒石,深悔之。近日亦見有為之者。吾家孫姪多京官調選。再轉必為丞。慮其復有效尤者,故書以戒之。
附: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
丞之職所以貳令,於一邑無所不當問。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職。丞位高而逼,例以嫌不可否事。文書行,吏抱成案詣丞,卷其前,鉗以左手,右手摘紙尾,雁鶩行以進,平立睨丞曰:「當署。」丞涉筆佔位,署惟謹,目吏,問:「可不可?」吏曰:「得。」則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雖尊,力勢反出主簿、尉下。諺數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丞之設,豈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種學績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貞元初,挾其能戰藝於京師,再進再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評事言得失黜官,再轉而為丞茲邑。始至,喟曰:「官無卑,顧材不足塞職。」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負丞,而丞負余。」則盡枿去牙角,一躡故跡,破崖岸而為文。
丞廳故有記,壞漏污不可讀。斯立易桷與瓦,墁治壁,悉書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牆巨竹千梃,儼立若相持,水循除鳴。斯立痛掃溉,對樹二松,日吟哦其間。有問者,輒對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考功郎中知製誥韓愈記。
附:柳宗元《武功縣丞壁記》
《殷頌》曰:「邦畿千里。」周制,千里之內曰甸服。《穀梁》謂之寰內諸侯,為王內臣,其制甚重。今京兆尹理京師部二十有三縣,幅員之廣,其猶古也。縣吏之長曰令,曰丞。丞之位,正八品下,蓋丞述六職以輔其令也。秦、漢有丞相,今(一作令)尚書有左右丞,御史有中丞,至於九卿之列,亦皆有丞,下以達天下之縣。政有大小,其旨同也。
武功為甸內大縣,案其圖,古後稷封有斄之地。秦作四十一縣,斄、美陽、武功各異,至是合焉。蓋嘗為稷州,已而復縣。其土疆沃美高厚,有丘陵墳衍之大;其植物豐暢茂遂,有秬秠藿菽之宜。其人善樹藝,其俗有禮讓,宜乎其《大雅》之遺烈焉。
貞元十五年某日,改邑於南里,既成新城,凡官署舊記,壁壞文逸,而未克繼之者。後三年,而穎川陳南仲居是官,邑人宜之,號為簡靖,因其族子存持地圖以來謁餘為記。夫以武功疆理之大,人徒之多,而陳生以簡靖輔其理,斯固難矣。漢高帝嘗詔天下,凡以戰得首爵,七大夫公乘以上,令丞與抗禮,故為吏益難。今天子崇武念功,與漢初相類,分禁旅以守縣道,武功為多。陳生為丞於是,而又職盜賊。其為理無敗事,吾庸可以度哉!為之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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