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朝梁代文學家殷芸的筆記小說殘卷中,收有鬼谷子寫給蘇秦與張儀的信,其文曰:“二君足下,功名赫赫,但春華到秋,不得久茂。日數將冬,時訖將老。子獨不見河邊之樹乎?僕御折其枝,波浪激其根;此木非與天下人有仇怨,蓋所居者然。子見嵩岱之松柏,華霍之樹檀?上葉干青雲,下根通三泉,上有猿狖,下有赤豹麒麟,千秋萬歲,不逢斧斤之伐:此木非與天下之人有骨肉,亦所居者然。今二子好朝露之榮,忽長久之功,輕喬松之求延,貴一旦之浮爵,夫‘女愛不極席,男歡不畢輪’,痛夫痛夫,二君二君!”查《史記·蘇秦列傳》,其中確有“東事師於齊,而習之於鬼谷先生”云云;在看《史記·張儀列傳》,亦有“始嘗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學術,蘇秦自以不及張儀”。可見,蘇秦與張儀確實與鬼谷子存在師承淵源,因而託名鬼谷子致書蘇秦與張儀之信,也就不完全是空穴來風,而是因緣有自了。再看鬼谷子寫給他兩人的信,其大旨不外乎修學不可急功近利,貪圖目前易得之功而喪長遠之利。其間雖有諸如河柳與松柏的譬喻,亦不外乎是期盼他二人所擇之業須具有長遠性,不可貪圖眼前近利。而他兩人所事縱橫之術,無非是“好朝露之榮,忽長久之功,輕喬松之求延,貴一旦之浮爵”之舉。要認清“女愛不極席,男歡不畢輪”的現實,因為聲色之歡等不到曲終筵散便衰歇了,那可不是長久之計。為此,鬼谷子對於蘇秦與張儀的選擇深表遺憾,也表達了師長對後生的痛惜之情。雖然,這封信的真實性仍需有更多的史料佐證方可確定,但我們也不可輕易地否認此信的真實性,因為他兩人與鬼谷子確有師承關係。
洪邁在舉出鬼谷子給蘇秦與張儀的信之後,又列舉《戰國策·楚策一》中“江乙說安陵君”的文字,亦是就眼前與長遠角度而論之文字。安陵君雖出身於貴族,然不過是楚宣王身邊的男寵而已,因而要保持長久的得寵,就必須用心經營方可得到。作為安陵君門下的江乙,他為了讓安陵君不失寵,進言勸他向楚宣王作出以死效忠之舉,即所謂“必請從死,以身為殉,如是必長得重於楚國”。安陵君採納了江乙的主意,在楚宣王一次出遊雲夢時,安陵君向楚宣王表達了效忠之心。他說:“臣入則綸席,出則陪乘。大王萬歲千秋之後,願得以身試黃泉,蓐螻蟻,又何如得此樂而樂之。”楚宣王由是大悅,立即封壇為安陵君。作為男寵,不過是與君王以色交,自然難得久長,只有誓死效忠,方是長久之計。
洪邁接著又舉了呂不韋向華陽夫人的進言,《史記·呂不韋列傳》載呂不韋為了說服華陽夫人接納魏質子子楚,說了這麽一段話:“吾聞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夫人事太子,甚愛而無子,不以此時蚤自結於諸子中賢孝者,舉立以為適而子之,夫在則重尊,夫百歲之後,所子者為王,終不失勢,此所謂一言而萬世之利也。不以繁華時樹本,即色衰愛弛後,雖欲開一語,尚可得乎?今子楚賢,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為適,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誠以此時拔以為適,夫人則竟世有寵於秦矣。”華陽夫人終於採納了呂不韋的建議,設法召回了子楚,並將子楚立為後嗣,以成就了呂不韋的“帝王生意”。
最後,洪邁還舉了《毛詩·衛風·氓》的《詩序》,進一步說明以色事人的後果。其原文曰:“《氓》,刺時也。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别,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棄背,或乃困而自悔,喪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風焉。美反正,刺淫泆也。”
綜之,洪公所舉,全部是相關“以色事人”的事例,而色相自有衰減之日,因而難保主僕關係終始如一。若要維繫長久的關係,就必須從長遠的角度來考慮問題,方能保持良好關係不變。作為擅長縱橫術的蘇秦與張儀無非是為了眼前利益向人主投其所好,以此在列國中興風作浪,從而牟取個人的地位。處在列國紛爭的戰國,他兩人如此作為自然可以迅速獲益,若是處在天下一統的歷史時期,他倆將朝不保夕。因而,縱橫之術,僅僅只在列國紛爭時期可以牟利,並非長久之計,以故遭到鬼谷子的勸阻。洪邁由此而聯想到現實社會中急於干利的士子,他們為了眼前利益不顧道義,乃至投其所好、蠅營狗苟以從事,終為士大夫所不齒。因此,他希望那些“嗜進而不知自反”的士子,能夠從中獲取借鑒,從而迷途知返,回歸正道。
附原文:鬼谷子書
鬼谷子與蘇秦、張儀書曰:“二足下功名赫赫,但春華至秋,不得久茂。今二子好朝露之榮,忽長久之功;輕喬松之永延,貴一旦之浮爵。夫女愛不極席,男歡不畢輪,痛哉夫君!”《戰國策》楚江乙謂安陵君曰:“以財交者,財盡而交絶;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是以嬖女不敝席,寵臣不敝軒。”吕不韋說華陽夫人曰:“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詩·氓》之序曰:“華落色衰,復相棄背。”是諸說大抵意同,皆以色而為喻。士之嗜進而不知自反者,尚監兹哉!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