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齋三筆》卷六收有《韓蘇文章譬喻》一篇,例舉韓文《送石洪序》與《盛山詩序》之譬喻,加以東坡《百步洪》詩之譬喻,以彰顯其“重複聯貫,至有七八轉”之特色。其實,洪邁所說的這種譬喻,在古代是怎麽説的筆者尚未考究,然在現代修辭學中,則有“博喻”一科,足以說明此事。為了對陌生或抽象的事物加以描述,若果採用白描往往難以收到使讀者理解的佳效,而採用比喻的手段卻往往可奏奇效。尤其是對過於生僻或過於抽象的事物,不管作者如何描述,讀者終究不曾見過,倒是通過的比喻手段,採用相似之物比照,或許能給人形象的理解。有的描寫對象過於籠統或過於陌生,用一個比喻無法達到使讀者理解的效果,由是採用多個比喻重合使用,卻能給人比較直觀的印象。採用多個比喻來描述同一事物的手法,在修辭學中稱之為博喻,它是比喻的擴充使用之法。
我們且看洪邁所舉韓文例證,其一為《送石洪序》,韓文中的原題為《送石處士序》。在這篇贈序中,韓愈對於石洪判斷事物的能力之描寫,由於它比較抽象,因而採用了博喻的手法來表述。“與之(石洪)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對於石洪判斷力的描述,韓愈一連用了河決下流而東注、駟馬駕輕車就熟路、王良造父為之御、燭照數計與龜卜等五個譬喻,由是將石洪對事物的判斷力表述得清清楚楚了。再如洪邁所舉韓文《盛山詩序》,原題作《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其中採用博喻的文字為:“夫儒者之於患難,苟非其自取之,其拒而不受於懷也,若築河堤以障屋霤;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於海,冰之於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況一不快於考功、盛山一出入息之間哉!”這話的意思是儒者對於患難,如果不是咎由自取者,便會拒絕而不將之納於胸次。這種拒絕力有如構筑起河隄以阻塞屋簷水;對於這種飛來之禍的容納就如同水之歸海、如同冰之於夏日;其間玩味而忘卻文辭,如同演奏金石之聲以揜蓋蟋蟀叫聲或蟲蟻飛聲。對於橫加的患難,儒者以淡定的態度拒之,有如河隄障屋簷水、有如海納百川、有如夏日融冰、有如金石之聲揜蓋蟲蟻的鳴叫……這般寫來,則必將儒者的闊大氣度表述了出來,也就儒者臨難的淡定襟度描述清楚了。
蘇軾共作有《百步洪》兩首,洪邁這裏所引出於第一首。百步洪又叫徐州洪,在今徐州市東南二里,為泗水所經,有激流險灘,凡百餘步,所以叫百步洪。東坡描寫其激流險灘的情狀為:“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其水流之急,有若輕舟南下如穿梭,又如兔子疾跑或鷹隼着地,或如駿馬奔下千丈坡,更如弦斷箭射出,亦如電光穿過縫隙般迅疾……東坡一連用了六個比喻,從而將百步洪的激流情狀給勾勒了出來。
博喻的手法,常見於各種文學作品之中,也常見於先秦諸子的描述事物之中,是一種能全面描繪事物的好手法。例如袁中道《爽籟亭記》中所描述靈渠水聲,便有這樣的文字:“其初至也,氣浮意囂,耳與泉不深入,風柯谷鳥,猶得而亂之。及瞑而息焉,收吾視、返吾聽,萬緣俱卻,嗒焉喪偶,而後泉之變態百出。初如哀松碎玉,已如昆弦鐵撥,已如疾雷震霆、搖蕩川岳,故予神愈靜,則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蕭然冷然,浣濯肺腑,疏瀹塵垢,灑灑乎忘身世而一死生,故泉愈喧,則吾神愈靜也。”在這裏,對泉聲的描述用了哀松碎玉、昆弦鐵撥、疾雷震霆等若干比喻,從而將作者聆聽泉聲的感受給表述了出來。又如姚鼐《復魯絜非書》中描述“陽剛”與“陰柔”這兩種抽象的美學風格,也是採用了博喻的手法。其文曰:“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鏐鐵;其於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昇初日,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廖廓。其於人也,漻乎其如嘆,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通過若干個比喻的連用,便將這兩種比較抽象的美學風格給表述了出來。
博喻的手法不僅出現於韓愈與蘇軾的文章中,也常出現於先秦諸子之中。例如《莊子·齊物論》中描述天籟風聲:“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作者一連用了八九個比喻,湊合到一起來表述天籟之聲,自然很是到位。對於這樣一種司空見慣的修辭手法,在洪邁時期或許未有人去專門研究,而在今天則如家常便飯,人盡皆知矣。
附原文:韓蘇文章譬喻
韓、蘇兩公為文章,用譬喻處,重複聯貫,至有七八轉者。韓公《送石洪序》云:“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盛山詩序》云:“儒者之於患難,其拒而不受於懷也,若築河堤以障屋霤;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於海,冰之於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蘇公《百步洪》詩云:“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之類是也。
附:送石處士序
河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為節度之三月,求士於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游,未嘗以事辭,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無求於人,其肯為某來耶?」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為國,不私幹家。方今寇集於恒,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之塗,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強委重焉,其何說之辭!」於是訁巽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
先生不告於妻子,不謀於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於門內。宵則沐浴,戒行事,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於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為先生別。」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饑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味於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而私便其身圖。」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於是東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退,愈為之序云。
附: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
韋侯昔以考功副郎守盛山,人謂韋侯美士,考功顯曹,盛山僻郡,奪所宜處,納之惡地,以枉其材,韋侯將怨且不釋矣。或曰:不然。夫得利則躍躍以喜,不利則戚戚以泣,若不可生者,豈韋侯謂哉?韋侯讀六藝之文,以探周公、孔子之意,又妙能為辭章,可謂儒者。夫儒者之於患難,苟非其自取之,其拒而不受於懷也,若築河堤以障屋霤;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於海,冰之於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況一不快於考功、盛山一出入息之間哉!未幾,果有以韋侯所為十二詩遺餘者,其意方且以入穀,上岩石,追逐雲月,不足日為事。讀而歌詠之,令人欲棄百事往而與之游,不知其出於巴東以屬朐忍也。於時應而和者凡十人。及此年,韋侯為中書舍人,侍講六經禁中(處厚)。和者通州元司馬(稹)為宰相,洋州許使君(康佐)為京兆,忠州白使君(居易)為中書舍人,李使君(景儉)為諫議大夫,黔府嚴中丞為秘書監,溫司馬(造)為起居舍人,皆集闕下。於是《盛山十二詩》與其和者,大行於時,聯為大卷,家有之焉;慕而為者將日益多,則分為別卷。韋侯俾餘題其首。
附:百步洪其一
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
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
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
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
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
嶮中得樂雖一快,何意水伯誇秋河。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
紛紛爭奪醉夢裏,豈信荊棘埋銅駝。
覺來俯仰失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
君看巖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
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
回船上馬各歸去,多言譊譊師所呵。
附:百步洪其二
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輿欲語防飛梭。
輕舟弄水買一笑,醉中蕩槳肩相摩。
不學長安閭裏俠,貂裘夜走胭脂坡。
獨將詩句擬鮑謝,涉江共采秋江荷。
不知詩中道何語,但覺兩頰生微渦。
我時羽服黃樓上,坐見纖女初斜河。
歸來笛聲滿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羅。
奈何捨我入塵土,擾擾毛群欺臥駝。
不念空齋老病叟,退食誰與同委蛇。
時來洪上看遺跡,忍見屐齒青苔窠。
詩成不覺雙淚下,悲吟相對惟羊何。
欲遣佳人寄錦字,夜寒手冷無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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