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與文人本是同源,然偏重於文史者看重平昔細行,尤其是在男女大防上尤為小心。然詩人偏重於性靈抒寫,不懼表露心跡,敢於直抒胸臆,因而不大顧及細行與旁人觀感。宋人洪邁《白公夜聞歌者》一篇,純係站在男女大防的角度沒事說事,誠無謂之語矣!
對於精通音律而又長於敘事抒情的詩人白居易來說,他以自己的詩筆描述了人民的疾苦(如《秦中吟》《新樂府》等),同時也以自己的詩筆刻畫了琴師歌女的藝術表演。在他筆下,即事即景,有感而發,刻畫人物聲情並茂,描述社會現實入木三分。因而在樂天筆下但有動觸天真的謦欬,但有繞梁不絕的樂音,但有“本性好絲桐”的直抒胸臆。《琵琶行》作為一首著名的長篇歌行,與《長恨歌》一併成為白詩中的絕唱,尤其是詩中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兩句,更是激起廣大讀者的共鳴。洪公認為:“商乃買茶於浮梁,婦對客奏曲,樂天移船,夜登其舟與飲,了無所忌,豈非以其長安故倡女,不以為嫌邪?”若果真如洪邁這般,被男女大防的桎梏牢牢鎖住,自是不會夜會琵琶女,甚至連旁聽琵琶女演奏也不敢,又焉知京都聲也歟?更莫說寫出如此精美的詩篇了。至於洪公所言“夜登其舟與飲”,不知所據何本?通覽《琵琶行》全詩並序,並無一處提到與此女共飲者,也遑論登舟與處了。如果查《琵琶行》全詩,但有“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一語,然琵琶女還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又何來登舟?又何來共酌?其間的“添酒回燈重開宴”,乃是白公與客人本來已別,因聞琵琶聲而主人添酒,客人回燈,大家又湊到一起,一面欣賞音樂,一邊開懷暢飲。看來,洪老夫子連詩也沒有讀懂呀!因而誤將白公主客的作別之後又重聚,當作是與琵琶女共酌了。
洪公真是處處設有大防,但凡白居易夜會歌女之事,均在此公的禁忌之中。因而元和十年(815年)六月,白居易四十四歲時,因寫喻詩而得罪掌權的宦官集團,被貶為江州(今九江)司馬。時詩人出長安城,坐船沿漢水而下,遠赴九江上任。當舟泊武昌鸚鵡洲時,忽有歌聲傳來,如泣如訴,使他不禁尋聲而去,從而寫下了一首題為《夜聞歌者》的詩。全詩如下:“夜泊鸚鵡洲,秋江月澄澈。鄰船有歌者,發調堪愁絕!歌罷繼以泣,泣聲通復咽。尋聲見其人,有婦顏如雪。獨倚帆檣立,娉婷十七八。夜淚似真珠,雙雙墮明月。借問誰家婦,歌泣何凄切?一問一沾襟,低眉終不說。”洪邁既然讀過陳鴻所作的《長恨歌傳》,也援引了其中的“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詠,非有意於漁色”等文字,自然應當心正而朝藝術方面想呀!可是後面又擠出“然鄂州所見,亦一女子獨處,夫不在焉,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譏也”等廢話,真不知所謂。一位外放的京官,途中遇上絕妙歌聲,尋聲而訪到歌女。雖是相見,但並未問出此女來歷,但見她歌泣悽切,對於詩人的詢問也是“低眉終不說”。顯然,這只是詩人與此歌女的邂逅一遇,詩人因秉音樂天賦,因而對歌聲感觸尤深,以故成詩,這又有何妨?又哪裏牽扯到“瓜田李下”上了呢?至於描述歌女容顔的詩句,也僅“有婦顏如雪”與“娉婷十七八”兩句,而對於個女的身世,則更是不著一言。然恰是這“歌泣何凄切”與“一問一沾襟,低眉終不說”,將無盡之意寄於言外,留給了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
附原文:白公夜聞歌者
白樂天《琵琶行》,蓋在潯陽江上為商人婦所作。而商乃買茶於浮梁,婦對客奏曲,樂天移船,夜登其舟與飲,了無所忌,豈非以其長安故倡女,不以為嫌邪?《集》中又有一篇題云《夜聞歌》者,時自京城謫潯陽,宿於鄂州,又在《琵琶》之前。其詞曰:“夜泊鸚鵡洲,秋江月澄澈。鄰船有歌者,發調堪愁絕!歌罷繼以泣,泣聲通復咽。尋聲見其人,有婦顏如雪。獨倚帆檣立,娉婷十七八。夜淚似真珠,雙雙墮明月。借問誰家婦,歌泣何凄切?一問一沾襟,低眉終不說。”陳鴻《長恨傳序》云:“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詠,非有意於漁色。”然鄂州所見,亦一女子獨處,夫不在焉,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譏也。今詩人罕談此章,聊復表出。
附 琵琶行並序
元和十年,餘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餘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
水泉冷澀弦疑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常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明月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僊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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