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橫呂布》鈔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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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無論壽夭,終歸有一死。有的人活著能保持底色,維護人生底線,保持獨立人格;有的人則毫無下線,但趨勢利,此種人猶人中之渣也。若果一個人不能堂堂正正地活著,哪怕是他遭受了滅頂之災,可他仍能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種人哪怕活得不長,但他也是人中之丈夫。假若此人為了錙銖而不計人格,甚至為了苟活而腆顏以事寇仇,這種人哪怕他活得再長,也莫過行屍走肉而已。唯此,宋人洪邁在《容齋續筆》卷四作有《田橫呂布》一文,以對比的方式闡明了人生要義,說明了人格力量之可貴。
《田橫呂布》一文,乍看是拿田橫與呂布相比照,從而凸顯田橫之高義,洞見呂布三姓家奴之卑劣人格。其實,洪邁此文除了將田橫呂布加以比對而論事以外,仍佐以劉守光這個人格中下之更下者,足證田橫高義,以凸顯其人格卑下幾乎到了無有最下線之地步。
關於田橫,其生平事跡非但載諸《史記》,亦見於班孟堅《漢書》,相比之下,竊以為《史記》所載更妙。秦末農民起義紛紛而起,田橫之兄長天儋與田榮也隨之起事,他們佔據齊地稱王。而後隨著各路起義軍勢力的消長,田榮被項羽所敗,值此存亡關鍵時刻,田橫再次得以收復齊國大小城邑,立田榮之子田廣為齊王,田橫自為丞相輔佐他。
當田橫平定齊國三年之後,劉邦派酈食其前往游說田橫,勸其歸順劉邦。正在議和之際,韓信大軍進攻田橫,田橫深感受騙,於是烹殺了酈食其,並與漢軍對壘。其後漢將灌嬰大敗田橫軍,齐王田广也被俘而死,由是田橫自立為齊王,轉過來與灌嬰交戰。最終因兵敗而逃亡到一海島之上,而後便是劉邦前來招安,此時的田橫若前往受降猶可苟安做個虛頭侯王,不似韓信那般給劉邦猜忌而必死。然終歸是戰敗降將,失去了獨立的人格,由是田橫只帶了兩位門客前往,快到洛陽時便自刎而亡,保全了他獨立的人格。太史公《史記·田儋列傳》載田橫自刎之後,“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乎哉!’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為都尉,發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田橫。”然而,田橫既葬之後,那兩位門客也“穿其冢旁孔,皆自剄,下從之”。讀史至此,誰不愴然出涕,為之欷歔也歟?當劉邦還打算繼續招降海島上的那五百壯士,可誰知那五百壯士“聞田橫死,亦皆自殺”,真可謂壯哉!就連作史用筆苛刻的班固,在《天儋傳》中也稱“於是乃知田橫兄弟能得士也”。貞元八年(792年),韓昌黎路過田橫墓,也曾擺酒祭奠,並作有《祭田橫墓文》。其文曰:“昔闕里之多士,孔聖亦云其遑遑。茍余行之不迷,雖顛沛其何傷?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陳辭而薦酒,魂仿佛而來享。”作為秦漢之際的古人,在時過將近千年之際,尚有人如此歌頌,足見其高義感佩後世之深遠。
與田橫高義相比,呂布的人格之渺小,就不值一提了。呂布早年喪父,此後他趨於勢利,先後拜丁原與董卓為義父,事後又親手殺了這兩人。一個人眼裏只有勢利,沒有絲毫的道義可言,因而後世人稱呂布為“三姓家奴(其生父加上丁原與董卓,便成了三姓了)”。建安三年(198年),曹操塹圍呂布三月,呂軍上下離心,其將領侯成、宋憲、魏續縛等陳宮,率眾降操。呂布當時也被綁著,他要求不要綁得太緊,稍微放鬆一點。然而曹操卻回懟道:“縛虎不得不急也。”呂布於是求饒:“明公所患不過於布,今已服矣,天下不足憂。明公將步,令布將騎,則天下不足定也。”此時劉備在一旁提醒曹操道:“明公不見布之事丁建陽及董太師乎!”對於這樣一個反覆無常之人,誰也不敢相信他,更無人敢用他,曹操“於是縊殺布”(事具《三國志·魏書七》)。蘇軾在《答范淳甫次韻答王定國》詩中,也有“猶勝白門窮呂布,欲將鞍馬事曹瞞”兩句,足見東坡之不屑呂布,以故對他施以諧謔。
劉守光作為五代時期的一個軍閥,當年天下兵燹縱橫,劉守光隨其父劉仁恭等趁勢割據一方,建立了桀燕政權。後梁開平五年(911年),劉守光不顧眾將臣的反對,登基稱帝,國號大燕,改元應天。乾化三年(913年),晋王李存勖將劉守光父子一併俘獲,《新五代史》卷三九載:“晉王至太原,仁恭父子曳以組練,獻於太廟。”當時的劉守光哭訴李存勗道:“臣死無恨,然教臣不降者,李小喜也,罪人不死,臣將訴於地下。”李存勗便斬殺了李小喜,“守光知不免,呼曰:‘王將復唐室以成霸業,何不赦臣使自效?’”情知難免一死,可還是如此厚著臉皮求饒,連他的女人也很看不起他,在一旁罵道:“事已至此,生復何為?願先死!”像劉守光這樣一類為求生無所不用其極者,真是人格無下線到了極致,很不值得一提。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南宋愛國將領文天祥臨終之言,也是一代英雄的豪言壯語,時過千有餘年,猶且光照人世。有的人活得並不長,可他們活出了精神,活出了人樣,深受天下人欽仰。可有的人為了苟活可以不計尊嚴,不計人格,甚至卑劣到無有底線,縱然他能夠活着也是行屍走肉。何況大限將至,總有無法旋避者,與其哀求無益,倒不如豪壯一死痛快。
田横吕布
田横既敗,竄居海島中。髙帝遣使召之曰:“横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横遂與二客詣雒陽,將至,謂客曰:“横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為天子,而横乃為亡虜,北面事之,其媿固已甚矣。”即自剄。横不顧王侯之爵,視死如歸,故漢祖流涕稱其賢,班固以為雄才。韓退之道出其墓下,為文以弔曰:“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其英烈凛然,至今猶有生氣也。吕布為曹操所縛,將死之際,乃語操曰:“明公之所患不過於布,今已服矣,令布將騎,明公將步,天下不足定也。”操竟殺之。布之材未必在横下,而欲忍恥事讐,故東坡詩曰:“猶勝白門窮吕布,欲將鞍馬事曹瞞。”盖笑之也。劉守光以燕敗,為晉王所擒,既知不免,猶呼曰:“王將復唐室以成霸業,何不赦臣使自效。”此又庸奴下才,無足責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