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嬰杵臼》鈔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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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史官,洪邁誠爲良史,其考證程嬰、杵臼之事略,亦是信而有徵矣。然作為史官之外的文獻學及其民俗學諸科而言,過於執拗的史實的史官可為諫官,似不宜執掌金匱石室也。
據洪邁之考證,《春秋》記載了魯成公八年(公元前583年),晉國殺害了趙同與趙括,到了魯成公十年(公元前581年),晉景公薨,其間相距兩年。《史記》收錄了屠岸賈要滅掉趙氏一族,此時程嬰、杵臼共同藏匿趙氏孤兒,維繫了趙氏香火。為了完成這一計劃,趙盾的門客程嬰與趙朔的門客公孫杵臼串通,演了一場狸貓換太子的大戲。由於趙朔的妻子正好產下一男嬰,由是杵臼與程嬰商定,由杵臼抱著別人的孩子冒稱是抱著趙孤出逃,然後再由程嬰告發,讓屠岸賈殺了杵臼及其男嬰。這樣一來,程嬰得以將趙氏孤兒撫養成人,過了十五年之後,趙武已經成人,程嬰便將屠岸賈等人滅趙氏一族的始末告知趙武,並在韓厥的幫助下,使趙武登上趙國王位。而程嬰在完成了存趙孤的使命之後,也毅然自殺,以酬杵臼當年的殺身成仁。
洪邁認為,如果按照趙國世系來考證,則在趙同、趙括死後,再到晉景公(在位十一年)去世,晉厲公(在位八年)繼位八年被弒,晉悼公(在位十五年)繼位又過了五年,這一來二去就有四十來年了,存趙孤的故事顯然與趙氏王室譜系對不上號。再看程嬰杵臼的事跡,純是戰國時期遊俠與刺客的風格,而在春秋時期並無這一作風。由是,洪邁認定程嬰與杵臼的事跡係戰國時的故事,被司馬遷採寫到了《趙世家》中,與史實並不相符。洪公所論,自是有史料依據,我們也無須反對。然史實是一方面,作為文獻記載與民俗流傳來說,某些並非史實的事跡甚至比史實更真實。因為,其間既有某些史料因素,也有民俗願望,更有廣大民眾的希求存乎其間,因而深植根本於民間。趙氏孤兒的故事在我國非獨家喻戶曉,且在元代經紀君祥改編成雜劇,爾後趙氏孤兒的戲劇與電影頻出,使得這一非史實的歷史被普天下人所認同,這也是無可抗拒的事實。
到了宋神宗元豐年間,由於神宗的太子屢屢早夭,以至皇嗣沒法確立。這時朝中有位叫吳處厚的官員向仁宗上書説:“臣嘗讀《史記》,考趙氏廢興本末,當屠岸賈之難,程嬰、公孫杵臼盡死以全趙孤。宋有天下,二人忠義未見褒表,宜訪其墓域,建為其祠。”(《宋史》卷四百七十一本傳)神宗於是敕令河東路察訪程嬰杵臼遺蹟,地方官員在絳州天平縣找到了其遺址。於是,神宗詔封程嬰為成信侯,封杵臼為智忠侯,在絳州建廟供奉。爾后,又以韓厥存趙有功,將他追封為公,將此三人祠於祚德廟。從晉景公到元豐年間,相去一千六百五十年,此間的古代聖君與明王的墓陵尚且不可考,區區兩個俠士難道還有墓廬遺址存在嗎?由於是皇命要求查找,絳州的官員只能聽命,因而姑且用某一墳塋來塞責罷了。至於吳處厚的上書,乃是投其所好,趙國之姓氏正好與趙宋相同,因而深得神宗採納,吳處厚也因此被封為將作丞。迎合主上的所好以陳言,從而邀穫高官厚祿,本不是很光彩的事情。更兼之前蔡確曾跟吳處厚學習做賦,等蔡確任宰相后,吳處厚寫信向他請求憐憫,可蔡確無意提拔他。由是吳處厚曲解蔡確《安州詩》以上奏,《宋史》列传第一百五載:“漢陽軍吳處厚得蔡確安州詩上之,傅會解釋,以為怨謗。”(詳見《宋史》列傳第一百五《彭汝礪傳》)吳處厚的一生用盡心機,投其所好,他究竟又獲得了多少呢?以至於如此貽笑天下無窮,可真是人生的悲哀呀!
程嬰杵臼
《春秋》於魯成公八年書晉殺趙同、趙括,於十年書晉景公卒,相去二年。而《史記》乃有屠岸賈欲滅趙氏,程嬰、公孫杵臼共匿趙孤,十五年景公復立趙武之說。以年世考之,則自同、括死後,景公又卒,厲公立八年而弒,悼公立又五年矣,其乖妄如是。嬰、杵臼之事,乃戰國俠士刺客所為,春秋時風俗無此也。元豐中,吳處厚以皇嗣未立,上書乞立二人廟,訪求其墓,優加封爵。敕令河東路訪錄遺跡,得其冢於絳州太平縣。詔封嬰為成信侯,杵臼為忠智侯,廟食於絳。後又以韓厥存趙,追封為公。三人皆以春秋祠於祚德廟。且自晉景公至元豐,千六百五十年矣,古先聖帝、明王之墓尚不可考,區區二士,豈復有兆域所在乎?絳郡以朝命所訪,姑指它丘壟為之詞以塞責耳。此事之必然者也。處厚之書進御,即除將作丞,狃於出位陳言以得寵祿,遂有訐蔡新州十詩之事,所獲幾何,貽笑無極,哀哉!
附《史記·趙世家》關於程嬰、杵臼事跡
晉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賈欲誅趙氏。初,趙盾在時,夢見叔帶持要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絕而後好。趙史援佔之,曰:“此夢甚惡,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孫,趙將世益衰。”屠岸賈者,始有寵於靈公,及至於景公而賈為司寇,將作難,乃治靈公之賊以致趙盾,遍告諸將曰:“盾雖不知,猶為賊首。以臣弒君,子孫在朝,何以懲罪?請誅之。”韓厥曰:“靈公遇賊,趙盾在外,吾先君以為無罪,故不誅。今諸君將誅其後,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誅。妄誅謂之亂。臣有大事而君不聞,是無君也。”屠岸賈不聽。韓厥告趙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絕趙祀,朔死不恨。”韓厥許諾,稱疾不出。賈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於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
趙朔妻成公姊,有遺腹,走公宮匿。趙朔客曰公孫杵臼,杵臼謂朔友人程嬰曰:“胡不死?”程嬰曰:“朔之婦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無何,而朔婦免身,生男。屠岸賈聞之,索於宮中。夫人置兒絝中,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及索,兒竟無聲。已脫,程嬰謂公孫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後必且復索之,柰何?”公孫杵臼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曰:“趙氏先君遇子厚,子彊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乃二人謀取他人嬰兒負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嬰出,謬謂諸將軍曰:“嬰不肖,不能立趙孤。誰能與我千金,吾告趙氏孤處。”諸將皆喜,許之,發師隨程嬰攻公孫杵臼。杵臼謬曰:“小人哉程嬰!昔下宮之難不能死,與我謀匿趙氏孤兒,今又賣我。縱不能立,而忍賣之乎!”抱兒呼曰:“天乎天乎!趙氏孤兒何罪?請活之,獨殺杵臼可也。”諸將不許,遂殺杵臼與孤兒。諸將以為趙氏孤兒良已死,皆喜。然趙氏真孤乃反在,程嬰卒與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晉景公疾,卜之,大業之後不遂者為祟。景公問韓厥,厥知趙孤在,乃曰:“大業之後在晉絕祀者,其趙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鳥噣,降佐殷帝大戊,及週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厲無道,而叔帶去周適晉,事先君文侯,至於成公,世有立功,未嘗絕祀。今吾君獨滅趙宗,國人哀之,故見龜策。唯君圖之。”景公問:“趙尚有後子孫乎?”韓厥具以實告。於是景公乃與韓厥謀立趙孤兒,召而匿之宮中。諸將入問疾,景公因韓厥之眾以脅諸將而見趙孤。趙孤名曰武。諸將不得已,乃曰:“昔下宮之難,屠岸賈為之,矯以君命,併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難!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請立趙後。今君有命,群臣之原也。”於是召趙武、程嬰遍拜諸將,遂反與程嬰、趙武攻屠岸賈,滅其族。復與趙武田邑如故。
及趙武冠,為成人,程嬰乃辭諸大夫,謂趙武曰:“昔下宮之難,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趙氏之後。今趙武既立,為成人,復故位,我將下報趙宣孟與公孫杵臼。”趙武啼泣頓首固請,曰:“武原苦筋骨以報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嬰曰:“不可。彼以我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報,是以我事為不成。”遂自殺。趙武服齊衰三年,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