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汙》鈔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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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云:“讀書須用意,一字值千金。”斯言是也!尤其是讀古書,大多古籍並無句點,因而斷句訛誤,往往可以致使本意差繆千里。例如有人讀《論語·鄉黨》“廄焚。子曰:‘傷人乎?不問馬。’”有的人將此句斷為“傷人乎不?問馬”,這樣一來便將孔子的人本思想全部剔除,也使得文意牛唇不對馬嘴。同理,在宋代也有人讀《孟子·公孫丑上》中一段文字出現句讀訛誤,因而洪邁將之校正,以警後人。
孟子的原文是“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大意是宰我、子貢、有若這三人,其聰明才智足以認識聖人。儘管他們還有缺點,但那缺點也不至於使他們去偏袒所愛好的人。漢人趙岐註釋説:三人的智慧足以認識聖人。汙,卑下之意。説這三人雖然小有卑汙不平之處,也不至於隨其所好而偏私所愛好之人,憑空誇譽他們。讀完趙注,我們便知道在這段話中,“足以識聖人”是一句;“汙,下也”,則是另外一層意思。
可是,蘇洵老先生將這讀成一句,因而作《三子知聖人汙論》,文中認為“三子之智,不足以及聖人高深幽絕之境,徒得其下焉耳。”此說很說不通,洪邁也很不以為然。《孟子·公孫丑上》載宰我説:“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這分明是尊大孔子呀!那又何來的汙下呢?程頤認為:有若等人自然能瞭解孔子之道,假使還有汙下之處,也必然不會偏私而加以誇贊(參見《二程外書》卷六)。程伊川的說法,正與趙岐所說相合。漢人的註釋經、子等古籍,往往省略了語氣助詞,例如鄭玄箋註《毛詩》中“奄觀銍艾”一句云:“奄,久;觀,多也。”在這裏,鄭玄以“久”詮釋“奄”,用“多”詮釋觀。可是,近人黃啟宗著《補禮部韻略》,在“淹”字下添加了“奄”字,註釋説:“久觀也。”顯然,這也是誤將《鄭箋》中“奄,久;觀,多也”這五個字當作一句來讀。由此可見,古文的句讀,看似簡單,而其實質卻牽涉到讀者是否領悟了古書之原意。
透過這些,我們足以感知古文句讀之重要,因而在讀書中必須反復吟哦,以氣逆志,從而讀懂古文。非獨閱讀古人必須正確斷句,而且對於字義也須反復斟酌,萬不可草率,更不可望文生義。以故《容齋續筆》卷十五《注書難》載:“王荆公《詩新經》‘八月剥棗’解云:‘剥者,剥其皮而進之,所以養老也。’《毛公本》注云:‘剥。擊也。’陸德明音普卜反。公皆不用,後從蔣山郊歩至民家,問其翁安在,曰:‘去撲棗。’始悟前非,即具奏乞除去十三字,故今本無之。”王安石好專斷,因而曾用公權力推行其新注經典,其中《詩新經》便出現了望文生義之訛。這裏的“剝棗”,實質上就是打棗子。“剝”即“攴”字,《說文》:“小擊也。”也就是後來的“撲”字,即用木棍或竹竿去敲打棗樹上的棗子,使之掉落。因棗樹帶刺,攀爬上去摘取則可能扎傷人,用棍棒擊落則不致傷人。
我們瞭解到前人讀書之非,便要引以為戒,切勿在我們的閱讀中重蹈前人覆轍。用心閱讀古籍,久而久之,必然提升古文閱讀能力,也必然會加深傳統文化之涵養。
孟子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趙岐注云:“三人之智足以識聖人。汙,下也。言三人雖小汙不平,亦不至於其所好,阿私所愛而空譽之。”詳其文意,足以識聖人是一句。“汙,下也”,自是一節。蓋以“下”字訓“汙”也,其義明甚。而老蘇先生乃作一句讀,故作《三子知聖人汙論》,謂“三子之智,不足以及聖人高深幽絕之境,徒得其下焉耳。”此說竊謂不然,夫謂“夫子賢於堯、舜,自生民以來未有”,可謂大矣,猶以為汙下何哉?程伊川云:“有若等自能知夫子之道,假使汙下,必不為阿好而言。”其說正與趙氏合。大抵漢人釋經子,或省去語助,如鄭氏箋《毛詩》“奄觀銍艾”云:“奄,久;觀,多也。”蓋以久訓奄,以多訓觀。近者黃啟宗有《補禮部韻略》,於“淹”字下添“奄”字,注云:“久觀也。”亦是誤以《箋》中五字為一句。
附 蘇洵《三子知聖人汙論》(《蘇洵集》)
孟子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吾為之說曰:汙,下也。宰我、子貢、有若三子者,其智不足以及聖人高深幽絕之境,而徒得其下者焉耳。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有若曰:“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之盛也。”是知夫子之大矣,而未知夫子之所以大也,宜乎謂其知足以知聖人汙而已也。聖人之道一也,大者見其大,小者見其小,高者見其高,下者見其下,而聖人不知也。苟有形乎吾前者,吾以為無不見也,而離婁子必將有見吾之所不見焉,是非物罪也。太山之高百里,有卻走而不見者矣,有見而不至其趾者矣,有至其趾而不至其上者矣。而太山未始有變也,有高而已耳,有大而已耳。見之不逃,不見不求見,至之不拒,不至不求至。而三子者,至其趾也。顏淵從夫子游,出而告人曰:吾有得於夫子矣。宰我、子貢、有若從夫子游,出而告人曰:吾有得於夫子矣。夫子之道一也,而顏淵得之以為顏淵,宰我、子貢、有若得之以為宰我、子貢、有若,夫子不知也。夫子之道,有高而又有下,猶太山之有趾也。高則難知,下則易從。難知,故夫子之道尊;易從,故夫子之道行。非夫子下之而求行也,道固有下者也。太山非能有趾,而不能無趾也。子貢謂夫子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盍少貶焉!”夫子不悅。夫有其大,而後能安其大;有其小焉,則亦不狹乎其小。夫子有其大,而子貢有其小。然則無惑乎子貢之不能安夫夫子之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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