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結網》鈔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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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齋續筆》卷八收有《蜘蛛結網》一文,其主題不甚明確,其間既有表述動物先天所具的奇能,亦有李斯觀廁鼠而慨所自處之意。若就通篇文氣而論,似乎重在表達後者,謂人生賢不肖在所自處耳。
對於動物的某些超奇才能,非獨佛典有蠢動含靈皆有佛性之論,更有莊周所謂“唯蟲能蟲,唯蟲能天”之說。《莊子·庚桑楚》說:“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其大意是后羿精於射中細微之物但拙於讓別人不稱譽自己,聖人順應自然但拙於主動的人為。精通順應自然而又善於與人周旋,只有“全人”(能力完整的人)能做到。唯獨蟲豸能夠活出蟲豸模樣來,也唯獨蟲豸能夠稟賦天性的自然奇能。例如自然界中的蜘蛛結網、蠶之作繭、燕之營巢與蟻之築垤等,它們無需後天的學習,完全是稟賦先天的本性使然。然而,蟲豸雖然具有先天的奇能稟賦,但它們不具備人的後天學習所穫的各種才能,以故永遠停留在蟲豸界。
但我們通覽洪邁的文意,似在強調人生賢不肖在所自處這一主題。其實,這一提法,始自太史公《李斯列傳》,其文字大致如下:“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歎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太史公在寫出李斯的這個人生小故事之後,便圍繞李斯一生如何謀求自處展開,從他的封侯拜相到最終極刑,便是終其一生。最後,太史公在贊論中道:“鼠在所居,人固擇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咸陽,人臣極位。一夫誑惑,變易神器。國喪身誅,本同末異。”李斯封侯拜相固然是圖謀自處成功,但他在趙高脅迫下為了保全所居高位,竟然變節矯詔,最終謀得個具五刑而終。洪邁從蛛網所處之地不同而結局大異展開討論,其間處在門檻與花梢竹間的蛛網,最容易被人所破壞;而處在“閒屋垝垣,人迹罕至”之處的蛛網,則得以保全。進而援引吳公子季札的從衛國到晉國途中所說“夫子之在此也,猶燕之巢於幕上”(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一語,表述處境之危。最後便援引李斯如廁觀鼠一節,進而闡述“人之賢不肖,在所自處耳”之理。
人生處境之順逆,在很大程度上的確由其所處地位決定,這是毋庸置疑的。因而眾人紛紛擾擾,四處奔走,總離不了圖謀個好去處,這是一般的規律。但君子處世,總有所為,也總有所不為,孟夫子所謂“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也深植根本於中國士大夫心中。以故後世有不少如文少保等“留取丹心照汗青”之仁人志士在,他們情知變節屈服便可身居高位,可他們寧可受盡人生折磨也“要留清白在人間”。對於這一點,也許洪邁老夫子並未想到,因而全文主題很矇混,最終完全落筆在“自處”上,這無寜是洪邁作文之失。
附原文
佛經云:蠢動含靈,皆有佛性。《莊子》云:惟蟲能蟲,惟蟲能天。盖雖昆蟲之微,天機所運,其善巧方便,有非人智慮技解所可及者。蠶之作繭,蜘蛛之結,網蜂之累房,燕之營巢,蟻之築垤,螟蛉之祝子之類是已。雖然,亦各有幸不幸存乎其間。蛛之結網也,布絲引經,捷急上下,其始為甚難。至於緯而織之,轉盼可就,踈密分寸,未嘗不齊。門檻及花梢竹間,則不終日必為人與風所敗。唯閒屋垝垣,人迹罕至,乃可乆乆而享其安。故燕巢幕上,季子以為至危。李斯見吏舍厠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倉中之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歎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豈不信哉!